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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11 09:36:06| 人氣893| 回應2 | 上一篇 | 下一篇

茶色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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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登上馬拉邦山頂,卸下裝備,開始煮水泡茶。

 

喉舌極度渴望清釅茶香,爐火未沸,連眼睛遠眺,四周的山形也恍如竄高竄低的綠色火燄,參差凝固。綠色火焰把山中煙嵐蒸騰得滾冒,氤氳靉靆。


烹茶用的是在山腳下所汲取的泉水,泉水涓滴匯流到山下,我又把它帶回山上,加溫,讓它絲絲嬝嬝升騰回天上,回不去的,就浸潤著各色茶葉,落入我的品評中。水開,沖茶,看心葉舒展,往往啜下口的,不只一杯茶,還有浮泛在茶湯上的山色天光,在塵世焦躁的咽喉中,回甘。


以前,他帶我到這個地方。不同的季節、不同的路線,迤邐山路總是磋磨人的體力、耐性。攀繩,跨躍在落差極大的石岩間,看似永無止盡的路,都一一緊跟他的腳步走過,最後停在頂巔,回頭看所來山徑,窄仄攲險,才開始心驚。


若來得早些,四周一片清朗,便遠眺大霸尖山、雪山、樂山,俯瞰腳下細蛇般的大安溪。如果來得晚些,造物主已開始祂的下午茶,蒸氣騰湧瀰漫,他便也在不平整的山石上架起小爐與屏風,和造物主在一千四百多公尺高的山上一起烹煮茶。滿斟一杯敬謝山神,接下來我們天寬地闊對飲,話語生津。偶而會有大冠鷲出來巡視領地,姿態威凜,高聲吟嘯。年少時慣聽轟然的音樂,我的耳力早已受損,覺知不到遠忽的高頻率,我想大冠鷲必定是告訴了他什麼,好幾次他靦腆低頭繼續擺弄杯壺,嘴角噙著笑,我假裝沒看見,別過頭去,追尋大冠鷲的尾羽橫斑蹤影,從未看過一根羽翎飄落。


大冠鷲似乎飛得超過自己原有的海拔高度了。


我那時才剛步出校門,下放社會大鍋爐,鍋爐也許才剛點火加溫,我們都不知道,他煮水沖茶,默數浸泡的分秒,看茶葉舒展的姿態,傾壺時有風聲習習,觀察湯色濃淡深淺,嗅聞,如此虔誠進行一道道儀式,其實正預示這世界將怎樣熬煮我,以及,我濃郁的青春、幻想如何被一次次沖泡,啜飲,最後只剩一把連苦澀都沒有的濕漉而又無味的殘渣。


後來只剩我一人。始終不明白,是他選擇在茶湯變淡時離開,還是他離開時造物主又順手添了一把柴火。時間越久,火燒得越炙。只是我還不忍丟棄殘渣,等待曝乾之後,淅淅索索枕在夢中。


曾經以為在山上可以和造物主一起泡茶,多年之後,終於懂得,我並未和祂平起平坐,我其實是在祂的爐中,大多時候是忍受著燒炙、熬煮、翻沸,所有汁液、神髓不斷從四肢百骸臟腑毛孔中被高溫萃取出來,只留一具蒼白虛脹的軀殼。汗與淚,從我體內蒸餾出來的,反過來煎煮我,我愈來愈乾涸,卻也越來越膨爛,浮沉在滾湯中。


再熱的鍋爐柴火中總有一隅低溫處吧。於是肩負著登山背包,攀爬,往上又往下,溪谷傳來一聲間隔一聲的「啾!啾!」,極像鳥聲的蛙鳴,已是水陸兩棲的蛙似乎還想模仿另一種身分,藉著聲音在林中飛翔,我如今不會如此不知足,只想暫時避開溶漿,爬到高處看清鍋爐的原貌,看自己在沸水中對流擺盪的路線,數算還要歷經幾道的往返,我就可冷卻,清涼。


所以,我一個人的時候還是來到馬拉邦山,沿路掇拾記憶:有二月的櫻花桃花、四月相思樹、五月油桐,盛夏的森森竹林,深秋初冬的楓紅,四季不缺席的非洲鳳仙花。櫻花最適合從樹下往上看,最枯瘦的枝枒上有最繁麗的花,繁麗的花縱橫交疊,把天空割裂成碎碎碎的藍,美得霸氣,美得唯我獨尊,冠羽畫眉看似挺不服,常倒掛在枝頭啄花,啄瘦了櫻花,便拼回牠的天空。冠羽畫眉是中高海拔的鳥,選擇人間火舌舔舐不到的地方飛翔,是牠的聰明。


回想過去,他常站在幾步外對著櫻花樹下的我猛按相機,看不到我抬頭所見的破碎天空。我雖看見了,卻以為在繁麗的春花之前,所有的顏色都該退讓,心甘情願的被割裂作為襯底。時間終究是公平的,春花總要凋零,此時便能還給沉默而堅持的天空一個公道。


而油桐花季時,就該把視線低垂,看一陣風揚過後,朵朵白花蹁躚飄墜,沿路散落。曾經和他在花雨中,不兜起衣角承接落花,卻是閃躲,自以為敏捷狡黠,如今想來是錯了。錯了。走到鋪滿白色花毯的小徑,纖細的紅色綠色花心兀自微微搖顫,我再也無法踏過去。席地而坐,泡茶。條索狀的茶葉,球狀的茶葉,我究竟是輕焙或重焙的?輕焙或重焙都無關緊要了,都是一片綠葉萎凋、烘烤、曝曬,投入滾燙的熱水中釋出芳香甘醇,然後……


然後。「怎會這樣?正高興遇到妳,妳卻坐上了別人的車離去,我的心好痛。妳一夜未歸……」一早,癱在信箱中的信如此沉重地吶喊。斑駁抖顫的文字彷彿也在我的住處窗外站了一夜,寒慄。


先前,他曾小心試探:「妳到底要什麼?」彷彿想當魔法師,或者,能達成我願望的燈奴。


我說,這個,那個。都是他沒有的。而且即使有,那也是我所希冀的願望,燈奴本身不是我的願望。


為什麼他是他,而不是別的什麼人?我如果是一片茶菁,我希望是對的時辰採摘,對的攤晾、對的揉捻、對的貯藏、對的井泉、對的茶具與沖泡方式,才有一杯溫醇茶色。而,相處的時日越久,為何總覺他潔淨得像自來水?


都說只要靜置陶缸一陣子之後,自來水也可以泡茶。但是,要靜置多久才能泡出茶的清香,而且,茶湯降溫後仍有不變的茶色與喉韻?我們畢竟太年輕,清明前新採的一撮芽尖禁得起等待嗎?


一向懵懂自己需要什麼,只知道我不喜歡所有他檢點羅列在面前的種種。不喜歡他隨時關注我的需要,這關注初時覺得像甘美的茶味,末了卻變成濃膩的加料香片。不喜歡他對「我們」過度想像,不喜歡他總要製造意外的相遇,不喜歡這意外的相遇真的意外讓他看見不該看的場景,不喜歡他那麼傷心,不喜歡自己被迫成了傷害者、背叛者……。都歡。


尤其,不喜歡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之後,還甘心縮回油燈,隨時等待呼喚差遣。

我被他的悲傷威嚇、綁架,綑綁的繩索密密匝匝箍緊骨肉,赤裸示眾,被訾議的目刀舌劍穿刺,還要若無其事摀著累累的創傷,挺起腰對眾人笑說,這口耳相傳的故事素材極佳,但只是集體創作,一人纂寫,純屬虛構。
 

不想悲憫他,悲憫只會讓人自暴自棄,不再掙扎。所以選擇憎厭,他不該私自破壞既定的關係,我從未同意。誰是背叛者?他悖離我們原本單純的關係,我悖離喁喁眾口的期待。也憎惡自己太輕忽,我該早點把他從油燈中釋放出來,提醒他本是自由之身,沒有任何咒語拘禁他,我不是主人。
 

還是屢屢召喚他出來。已經無力校正別人口中的版本,至少他的錯誤刻印必須勘謬。可以吧?
 

「跟著你喝茶,講究茶具,講究茶葉、水質,最無法講究的卻是我的味蕾。」貪嗜人間甜酸苦辣鹹,五味令我口爽,像我受損的聽力,神經失能,傳達不到腦中的反應區域,超過某種口感及音域之外,只能憑想像。
 

「你,虛懸在我想像之上。」
 

和他無關,和別人無關。我想要的,像一股悶在茶盅裡的氣味,蒸旋,飽滿,尚未掀開。
 

他像一座山頑固地立著,堆疊巨大的沉默。眼中有高亢的頻率正在盤旋嘶喊著,我依然聽不見。
 

「爬山與喝茶,只能這樣了。」
 

規範著情感該有的軌跡。像日本茶道,限制主人和客人手腳擺放的位置、茶杯轉動的方向,末了,只嚐得出一種滋味,叫做清寂。
 

寂靜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崩落、碎裂。他彷彿洪荒時期嚐了斷腸草的神農氏,終究,茶也無能為力。
 

也許隔了有幾世幾劫的長久。
 

之後,他從崩塌的廢墟中走出來,斷裂後接續的內臟,接續的四肢,支離縫綴的軀幹,搖搖撞撞。而我也掙褪綁縛全身的繩索,獲得自由。自由的落體……
 

常常下山之後順道去吃擂茶。身體乏累時再也嚐不出茶湯清淡的甘甜,也怕褻瀆,只剩下重口味可以喚醒感官。仿古的茶坊照例是熱鬧喧騰,一桌桌圍坐的人聲嗡嗡嗡地刮磨空氣。我們從清靜的山上加入一室的營營。研磨擂茶,有時站著,有時坐在方凳,怎樣都不好使力,沒有泡茶的氣定神閒,和他輪流擂磨缽中的茶葉、芝麻、花生,也許加上油茶樹擂棍的渣末,顆粒粗細不一,沖上滾熱的水,半套的模仿古代的喫茶法。這樣喫茶,茶只像蔥薑蒜等的配料,養生用的,待客用的。一陶缽茶讓人喝得飽飽地暈陶,白白擂得手痠,卻喝不下這許多又鹹又甜。
 

「也許我只適合小口小杯啜品茶湯,不適合將茶葉碎身粉骨吞嚥。」幾次之後,他終於說了,聲音乾乾的。我總以為他潮潤潤,彷彿擰得出一池沉澱過濾的水來。
 

口味只是習慣問題。但是習慣會變成一個人的口味,變成一個人,像洗不淨的頑固茶漬,逐漸把潔白方巾點染成一片黯褐。
 

此後,我一個人時,想起遠古時期,第一片飄落神農水鍋中的茶葉,應該是葉片不願自己枯老在枝頭的。
 

不喝茶的夜裡,一樣清醒,索性泡上一壺寂寞,用冷水。比熱燙的茶需要更多的等待,等待一心二葉慢慢舒展,慢慢滲出冷香。我閉上眼睛,香氣變得清晰,以前嗅聞不到,眼前太多撩亂心目的事物,必須等我關閉了一種感官,其他的才能夠奪柙而出。
 

一個人時,常常毫無節制,嗅聞著茶的濃郁果香或花香,喝得茶醉,臉頰酡暈,心緒悸汗,平生罪愆盡向毛孔散。
 

我應該有罪。我的罪在於我不只眾人之前三次否認他的存在,也對自己定罪,不相信他有能力原諒我。我背叛,而且我驕傲。神說過,誠心懺悔的人就能得到完全接納,也能掌握進入幸福天堂的鑰匙。而我是猶大吧,我用一根絕望繩索將自己垂降至無底的煉獄……
 

                                           --------   第二十二屆梁實秋文學獎 

 

【評審的話】

 

阿盛:

 

文字相當精煉,結構完整,通篇將人與茶縝密連結,經營十分用心。

 

描寫男女情感,含蓄隱約,婉轉曲折;若細細推敲則可見出作者心思縷縷,線索處處。觀察景物頗有獨到眼光,形容亦不落俗套。
 

文中少數簡單的對話,有力的刻畫出文中人之性格特徵與彼此互動模式,並且意在言外,手法很好。
 

男女情感的主線,一直維繫未斷,題旨明確;藉外在景物襯托心意變化,掌握得宜,未過度渲染。表達方式恰當自然,甚有技巧。
 

結語言簡意賅,認罪、自省,短短數行,道明內心的悔悟,以前一切皆成過去,無法回頭;以此收束,反而留有餘韻。
 

 

【得獎感言】

當錯過啜飲一杯茶湯的最佳溫度,之後,似乎只能等待,看著茶葉緩緩地沉落杯底,手指輕扣、圈劃著杯口,猶豫該拿它怎麼辦?

如今,流浪已久的心情終於有了歇腳之處,不再是茶湯蒸發殆盡後殘餘的褐漬而已。 

感謝所有陪我慢慢燒水、沏茶、品評的老師和朋友。

然而,有時候我會好奇:同樣的茶湯,滑過不同的味蕾,究竟每個人嚐到的是什麼滋味?

 

  ———第二十二屆梁實秋文學獎



台長: 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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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里霧
落腳處尋得辛苦
一直為此文"不平"
終也等到慧眼了
2009-11-24 12:40:41
海星
也許是主題不正確
這年頭愛情的信徒有年齡限制吧
2009-11-25 08:24:22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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