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一雙令人畏懼的大手,當它甩起時,即使打在姊姊弟弟臉上,都會讓我同時感到臉上也麻麻的,下意識地撫摸臉頰,噤聲走開。真正輪到我挨巴掌時,首先會受不了強大的力道而跌坐在地,再來一陣嗡嗡耳鳴,臉上熱辣辣,真正感覺腫脹的痛是在淚水流下來之後,當流經那漸漸浮起的五指印子,冷涼的淚水似乎嘶的一聲,變得滾燙。 長年跑船的父親太少和兒女相處,不知道小孩打鬧是家常便飯,他不管誰有理,一律處罰,把小孩的紛爭變得真正不可收拾。所以,我們早就學乖不去惹他,不主動親近他。
大概是在我國中時候,或者高中,父親帶著斷指回家。
國中起,我以升學為藉口,躲在房間裡,不太關注家中一切,尤其是父親在家的日子。因此竟不記得何時他的右手食指缺了兩節,曾聽母親說是在船上工作時壓斷的,我從未仔細去看。
斷指並不影響父親打人的力道。小孩年紀漸大,不再打鬧,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他依然用巴掌表達不滿。但,摀著脹紅的臉,我們不再流淚,只有憤怒與厭惡,甚至不屑。巴掌已無法把我們打跌在地,卻把叛逆的怒火搧得更熾旺。
我們終於長大,一一離家就業,父親則從職場退休。偶爾我回家,和他並沒有話題,多半是母親絮絮叨叨,他和我都只盯著電視。
真正第一次注視斷指,是在我結婚前一天。
我在家準備隔天的婚禮。該做的事都已處理完,父親和我各據沙發一角,電視的喧嚷照例充填了無言的時刻。他突然起身拿出幾幅議員送來的喜幛,要我幫忙掛上。
我們把捲軸打開,綁好線以便懸掛。
青綠的血管布滿父親的手背,那雙手並沒有印象中的巨大厚實。我注意他的右手,拇指和中指拈著線,半截的食指翹著,徒勞地晃動,彷彿不存在的指節也試圖幫忙。
就是這雙我曾懼怕、怨怒、不屑的手,在成長的過程中甩下許多紅腫印記。我看著想著,或許,也是這雙手把我導向現在的平穩人生道路吧。如今,它們正努力為我把應酬式祝福懸掛起來,這些剪黏的套語之外,木訥的父親有什麼想說而說不出口的話嗎?
霎時,我的雙眼模糊起來。
就業後,我逐漸了解,艱困生活真會磨盡人的耐性。儘管如此,還是覺得有股壓抑已久的委屈,經父親綁結的手一拉扯,忍不住奔洩而出。
幾年後,當姊弟們攜兒帶眷回鄉團聚,我看著父親嘴角噙笑懷抱一個個新生的孫輩,逗弄稚嫩的小手,讓他們好奇地握著只剩半截的食指把玩,心中竟混揉著欣羨、嫉妒和疑惑,彷彿父親保留了原該給我們的東西,舉得高高,越過仰頭巴巴渴望的我們,直接移轉給下一代。
而疑惑的是,被那手指輕撫,究竟是什麼感覺?
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獎得獎作品
【得獎感言】
我父親不太看報紙。如果姊姊和弟弟湊巧看了報紙也不告知他的話,他應該不會知道我對小時候挨的那幾巴掌還記憶猶新,而且還很介意。也因為介意,所以,當我看到父親蹲在地上為我綁繫掛軸的時候,才會那麼激動。當然,我也和父親一樣,很難控制怒氣卻習慣掩飾當下的情感,因此裝做若無其事,靜靜地和他一起將喜幛掛上。只在事隔多年後,寫出這篇──〈巴掌與斷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