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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週二上午, Gabrielle正在安排週六的排班名單, 愛瑞斯特打電話來了. Gabrielle一聽就知道是他, 沉靜的聲音, 說的法語有一種獨特韻律. 他曾經說, 這是因為他的母語跟法語一樣, 押韻.
是的, 他一切都好, 非常感謝. 這個週六他可以來了,而且會帶一位朋友來, 能夠朗讀英文, 法文, 德文----以及挪威文. 希望對義工小組有幫助. 這就是愛瑞斯特, 有禮而真心, 但是關於自己, 談得很少.
週六早上九點半, 在約好的老人安養院門前, Gabrielle見到了久違的愛瑞斯特, 看起來他的確一點兒也沒變. 不過, Gabrielle發現, 他臉上微微的笑意, 一直迴蕩著不散.
在他身邊, 就是他的朋友, 葛羅芬戴爾剛多林. 第一眼看進那雙湛藍的眼睛, Gabrielle第一個念頭是: 這是一顆熱情真誠的心. 等她看第二眼才發現: 這是一位耀眼的美男子. 我這六十六年可沒白活, 知道哪件事優先, Gabrielle心想.
葛羅芬戴爾的法語是里昂口音, 帶一點點英國式的清脆. 本來應該讓Gabrielle訝異的一點, 就是他的態度, 絲毫不像某些深知自己外表優勢的男女. 這位葛羅芬戴爾, 彷彿根本不知道, 當自己走在街上的時候, 所有女人與一半男人----比如現在安養院門前的行人, 都會多看他兩眼. 而他的舉止, 也並非刻意表現出文雅殷勤, 而是從小習慣的教養.
當Gabrielle帶著他俩走進安養院的休息室, 三十來位老人稀稀落落散坐著, 包括幾位作女紅, 幾位打橋牌, 玩填字, 幾位靜靜看著電視機上放映的電影, 幾位不言不動地沉思, 或是發呆. 雖然Gabrielle自己是更資深的義工, 心中卻不由得再次升起一樣的感嘆: 愛瑞斯特, 這樣一位美好的年輕人, 不在週末的陽光下玩鬧, 卻上這兒來? 而且又帶了一位與他外型不盡相同, 卻一樣美好的葛羅芬戴爾? 也許該感謝上帝, 還是有人關心我們這些老傢伙的, Gabrielle微笑了一下.
今天, Gabrielle與愛瑞斯特只需要朗讀英文書籍, 幾位老太太正滿懷期待等著他們到來, 繼續上週末的小說. 至於葛羅芬戴爾, 卻有一項棘手的任務, Gabrielle不禁有些遲疑.
那是一位新住客, 八十歲的韋納海夫騰先生. 他是在二戰結束後來到美國的德國人, 在德東老家, 在美國, 都沒有親屬, 由於多種慢性病, 以及急速減退的視力, 在三個月前入院.
海夫騰先生不願意與任何人交談, 但他的確懂得英語. 對於醫生與看護的詢問, 只以點頭或搖頭示意, 至於友好的問候與交談, 即使是德語, 也根本聽而不聞. 此刻被看護以輪椅推了出來, 他也只是半閉著雙眼, 緊抿著嘴, 似乎那就是他唯一的抗議方式.
海夫騰先生當然對Gabrielle的問候無動於衷. 選書的時候, 葛羅芬戴爾說了:『詩吧. 至少我認識的德國人都喜歡.』於是, 葛羅芬戴爾拿著一本哥德, 在海夫騰先生身邊坐下.
看著他的眼睛, 葛羅芬戴爾開口了:『您好, 海夫騰先生. 我是葛羅芬戴爾剛多林, 您可以叫我芬. 很抱歉, 我不是德國人. 不知道為什麼, 他們在紐約居然找不出一位德國人. 今天我給您唸的是哥德.』
海夫騰先生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與表情. 葛羅芬戴爾翻開書, 以標準高地德語從第一首開始朗讀. 就這樣, 讀了一個半鐘頭.
海夫騰先生沒有任何表示.
又一個週末, 葛羅芬戴爾唸的是海涅.
又一個週末, 葛羅芬戴爾唸的是席勒.
第四個週末, 葛羅芬戴爾唸的是霍德林.
第五個週末, 葛羅芬戴爾唸的是格奧爾格, 甚至里爾克.
而海夫騰先生绝無反應, 沒有喜悅, 沒有回憶, 沒有不耐, 沒有厭惡.
雖然從初見面, Gabrielle就感覺到葛羅芬戴爾的熱情與真誠, 但是他表現出的耐性, 還是令Gabrielle驚訝. 於是, 她將自己的讚賞告訴了芬.
『沒什麼. 有耐性的是海夫騰先生. 要是換了我, 連聽五個週末的詩, 我才受不了.』芬對她眨了一下眼睛, 朗聲笑著說. 『我唯一後悔的, 是沒把這七個半小時的詩錄下來, 讓糰子哈服氣!』接著他解釋, 糰子哈是他一起長大的好友, 父親是德國人.
到了第六個週末, 葛羅芬戴爾唸的是一本詩選, 現在是一首弗來勒葛拉特的作品.
愛吧, 當你仍有能力愛的時候,
愛吧, 當你仍有資格愛的時候.
終有一日, 你將站在墳邊, 悲泣.
凡向你敞開心扉的, 請竭力讓他快樂.
讓他的生命充滿喜悅, 而非哀傷----
當心你的言語! 殘酷的話, 總能輕易離開唇邊----
啊, 上帝, 我無意傷害他!
其他人遠離, 怨恨.
你在墓旁跪下, 傾訴,
『請低頭看看我吧, 在你的墳上哭泣,
請原諒我, 刺傷了你---上帝, 我無意傷害他.』
就在這個時候, 葛羅芬戴爾聽見一個低沉, 蒼老的聲音, 摸索著, 與他一同背誦出接下來的詩句.
但是, 他再也聽不見你, 看不到你,
他離開了你歡迎的懷抱----
那曾經親吻你的唇, 如今無法告訴你:
『我早已原諒你.』
誠然, 他早已原諒你,
但是, 多少眼淚, 為了你與你殘酷的言語, 早已潸潸而下.
如今, 他安息了, 走到了自己的終點彼方.
葛羅芬戴爾抬起頭, 看著海夫騰先生. 倔強的嘴角嚅嗫著, 雙眼眨動著, 滿佈皺紋的臉上, 有一點眼淚.
『媚俗. 媚俗.』 海夫騰先生低聲說道,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 但是咬字依然清晰. 『也許吧. 我真不知道.』
接著他抬起眼睛, 那雙幾乎已經完全失去視力的眼睛, 在鬆垂的眼瞼下, 仍然清澈, 勉力看著葛羅芬戴爾.
『可是我母親非常喜愛這首詩. 』 老人說著又閉上眼睛. 『非常喜愛.』
『我接到舅父的信. 在烏克蘭. 』
葛羅芬戴爾一時不明白. 接著才想到, 那是戰時的事.
『信裡說, 我家在轟炸中夷為平地. 我的母親, 妹妹, 都死了.』海夫騰先生陡然抓緊了輪椅扶手. 葛羅芬戴爾伸出手去, 握住了那只佈滿斑紋的手.
『我掏出口袋裡家門的鑰匙, 遠遠扔了.』 老人的淚又流了下來. 『我再也沒回去.』
葛羅芬戴爾沒說話, 只是將那只手又握緊了一點.
海夫騰先生抖索地取出手帕, 擦了擦臉. 半晌, 他平服了情緒, 抬起頭來, 看著葛羅芬戴爾----應該說是, 看著葛羅芬戴爾的方向.
『謝謝您, 剛多林先生. 為了報答, 我可以給您一個建議嗎?』
『海夫騰先生, 您太客氣了. 我非常榮幸.』
『沒什麼, 就是這首詩. 也許媚俗, 卻是實話.』
『非常感謝您. 很高興我的看法與您相同. 』葛羅芬戴爾沉吟了幾秒鐘, 繼續說道: 『我正在努力.』
略微沙啞的一聲笑, 卻是真摯的. 海夫騰先生說: 『我為你高興, 年輕人.』說著, 他另一手伸過來拍了拍葛羅芬戴爾的手背.
幾公尺外的Gabrielle, 雖然朗讀著羅曼史小說, 眼睛與耳朵卻一直放在海夫騰先生與葛羅芬戴爾身上. 她聽不清他倆的交談, 但是從神情與動作看得出來, 老人的痛苦與欣慰, 芬的同情與思索.
然後, 她看到葛羅芬戴爾偏過頭來, 看著正在朗讀偵探小說的愛瑞斯特, 看著他的眼睛----Gabrielle確信是看著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
愛瑞斯特背對著Gabrielle, 所以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不過, 就像她一向自豪的, 這六十六年可沒白活!----但是, 六個週末! 她忍不住想拍一下自己的額頭.
臨走的時候, 趁著芬收拾書本, Gabrielle走到愛瑞斯特身邊, 抬頭看著他. 的確, 自從六個星期前再度見面以來, 他的笑意一直不散.
『我為你高興, 愛瑞斯特.』 Gabrielle以法語說道.
愛瑞斯特不解, 略偏了一下頭, 然後臉紅了, 可是並不閃躲. 『謝謝您.』他略微頷首, 笑意更深了, 又說了一次. 『謝謝您.』
Gabrielle開心地笑了, 想著, 也許下週烤一個結婚蛋糕來!
<完>
Sasha: 為什麼葛羅芬戴爾從前的情人沒有黑髮的, 也沒有黑衣的, 大家應該了解吧. 這首詩, 作者Ferdinand Freiligrath(1810-1876), 我從英譯本轉譯的, 譯得很差, 請見諒. 關於朗誦這首詩的情節, 直到老人說自己的母親喜歡這首詩為止, 都是真實的, 發生在Maximilian Schell訪問暮年隱居的女演員Marlene Dietrich的時候. Schell 將它安排在紀錄片的結尾, 只有聲音, 因為Dietrich拒絕攝影. 所以這是一部最特殊的影片: 主角只有聲音, 沒有錄影. 海夫騰先生的戰時回憶, 也是真實的. (貓貓與寶貝, 看得出我開始醞釀情緒了?) 至於Lure的人讚美Heavenly Stranger的腿與嗓音, 是海明威描述Dietrich的話. 芬的法語口音(里昂+一點點英國), 其實是我妹的.
所以, 明明, 我等著蛋糕喔, 不是結婚蛋糕----嗯, 不一定, 說不定下星期我就想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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