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日本的女作家應文化局的邀請,來屏東作客兩個月,我的好友盧是她的接待家庭,於是,我這個剛成為『作家』的朋友,理所當然也就成了臨時的接待者之一。
初見面,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她已經七十多歲,皮膚白皙、眼聰目明,拿到我的書,當場就翻閱起來,我這個五十歲剛過就必須戴眼鏡看書的人,只能用瞠目結舌形容自己。日本話少數幾句我能聽懂,絕大部分要用猜的、微笑帶過,可是兩個相差二十多歲都是拿筆的人,比手畫腳一番後,卻發現彼此有許多的共通性,看書看到夜更深,睡覺睡到自然醒,都是越夜越清醒的人,於是,約了兩天後,白天,我單獨去帶她出來逛逛,當然,一定是接近中午,我們的『白天』才會來臨。
我的好友盧一大早去上班,中午趕回來開了家門讓這兩個剛睡醒的女人再度會面,然後,看著我帶著這位七十六歲的女作家出門,千交代萬交代,如果用說的不能溝通,那就用『筆』寫。
上了我的車,沉默開始,所有學過的日本話霎時煙消雲散,內心拼了命問自己:「吃飯怎麼說?」「請繫上安全帶怎麼說?」「………….」沉默繼續。到了要用餐的餐廳了,腦海中所有的日本話仍然『打鐵』,找不到從我嘴裡出來的通路,於是,做了手勢往餐廳比,阿哈!果然肢體語言是萬國語,她聽懂了,下車往餐廳走去,我只好趕快停好車,半跑著追過去,邊跑邊罵自己:「豬頭!活到五十幾了,講句日本話,有這麼難嗎!」
接下來,當然是聽從盧的建議,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的從包包裡取出紙和筆,用我們最擅長的技能,開始了『文字』的溝通。吃完飯了,幾句過去常聽、常說的日本話慢慢的『回來了』,手跟嘴都同時有了作用,感覺兩人更『貼近』了些,於是,帶著她在綠帶上散步,看掛在樹兩旁的花燈,看路邊閒散的狗兒,她說:「台灣的狗真幸福,日本對流浪的野犬是禁止的!」看路邊的榕樹,她說:「台灣的樹真美!」回想這些天她吃過的水果、食物,她說:「台灣的食物真好吃,水果真甜!」原來,她十五歲之前都在台灣的蘇澳渡過,日本戰敗後,她跟著父母回到日本,台灣其實是她的第二個故鄉,難怪她的話語裡有濃濃的鄉愁。
帶她到了我的家,她不斷發出讚美的話語,走到我的後院,高興的深呼吸,然後說:「這裡真的是一個適合寫作的地方,會讓人詩心大發!難怪妳會寫詩。」盧怕我們『溝通』困難,下午公事忙完了也趕到我的家裡來,她們在我的客廳裡看著我們家中的相簿,盧告訴她我的先生是飛行員,後院是他生前一手整理的。我告訴她,我就是因為先生的死亡才開始拿起筆,寫下內心深處的傷痛與領悟,發了心要探索生與死的『真相』,並且要因此去引領更多人從傷痛與病苦中穿越出來。寫詩,是即興的創作,寫散文小品是紀錄生活的感覺,寫心靈小說是運用內在感官--『想像力』去呈現多度時空,生命的多重次元與多面向。她是一個研究歷史的作家,六十歲才開始寫作,所有的文字紀錄必須力求『真實』,有明確的證據才能寫出來,所以,她跟我的寫作方式是完全迥異的。但是,她仍頻頻點頭,摸著心口說「好感動!好感動!真實的情感流露,真的真的,是能夠感動人心的。」
她很羨慕台灣的女性,結婚可以不冠夫姓,她說她曾經想用『雷蘭』當筆名,那是代表在雷霆閃電中生長在山谷中的蘭花,聽說是台灣排灣原住民古早一個女酋長的名字,那是一個母系型態的族群,她很喜歡!但是,後來父母雙亡,弟弟也因為心臟病五十多歲就死了,她希望傳承娘家的名聲,所以她寫作時總是用未冠夫姓的名字『竹中信子』,她的夫家姓『中村』。
我們帶她去嶺口山上,鳥瞰南二高『斜張橋』的夜景,用餐的地方有一個極美的名字『知床旅情』,是一首日本歌的歌名,她隨即哼出優美的旋律,她的歌聲清脆甜美,絲毫沒有老味,她曾經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呢!我感受到了她內心深處濃濃的情緒,於是順手用她的名字寫詩:『竹影搖曳幻夢中
中日隔海洋濱村
信鴿傳書萬縷情
子含真心鄉愁濃』。
然後,我跟盧告訴她,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二十幾年來,兩個人卻是比姊妹還好,所以,人我本一體,四海都是一家人,就把我們兩個當做是她在台灣的妹妹吧!夜深的山頂,風漸漸寒了,我們三個人就像姊妹般--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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