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經驗形塑了現在的你,記憶像鬼影子一樣,須臾不離的糾纏,它好似藤蔓纏繞在每一個人的軀體上,軀幹死了,記憶的藤蔓才可能滅亡......
——師瓊瑜,《假面娃娃》,頁186
那麼,自二十五歲出版第一本小說集以來,形塑師瓊瑜創作原型的記憶,究竟是如小說家李昂在《假面娃娃》推薦序所言:「情慾與國族的交會」,抑或小說家長期一貫所逼視的反殖民\帝國論述,性意識\解放,抑或「去中國化」\「去西方入侵」?
(「什麼該死的有色人種?」我說,「我就是有色人種。」
「不,我是罵那些該死的印度人,那些享盡我們社會福利的有色人種,你不是,你跟一家子英國人生活在一起,你是英國人。」他急忙辯解。
「我不是英國人,我是華人,我一輩子都不會是英國人。」我氣憤填膺的說。【師瓊瑜,《假面娃娃》,頁210】)
距離上一本短篇小說集《秋天的婚禮》出版迄今,期間幾乎與小說創作絕緣的空白歷程,《假面娃娃》無疑總結了近十年來,師瓊瑜對於「兩代、兩國、兩方、兩性」暴力相向的全觀思索。
舉凡禁錮於「槍聲大作的大山頭」夢境而無法自拔的黯淡父親(隨時喊著戰爭要來,被軍中派系高官放棄的異域孤兒);「像風乾木乃伊」自韓國戰歸來的情報員叔叔(鍾情於高麗女子卻無力保護之);輾轉自大陸逃至台灣的苦命母親(禁止女兒和「原住民」【這個詞不是那個某某年才立法通過的?我們以前不都是喊他們「山地人」?】交往的);在日本靖國神社前與中國男友交歡的白人女子茱蒂(最後被韓國跆拳道高手分屍肢解);高舉著創作自由大旗、「行使摧毀他人以達洩憤」的當紅小說家駱胖(那個像被人類踩在地上,擠壓的內臟都髒兮兮的流出一地的卑微蟑螂)......顯然,師瓊瑜意欲藉由《假面娃娃》以演繹「我是誰」、「誰的性別」等身世焦慮,甚且進一步闡示「何處是我家」的憂心忡忡。
(做為一個中國人,台灣來的中國人,我像許多初出國門的大學生一般,對於所處土地,或者整個民族在世界所佔位置的角色扮演,如同我來自的社會氛圍——混沌不明,但是卻又急欲撥開掩蔽的烏雲,想看清楚自己所佔的位置。【師瓊瑜,《離家出走》,頁16】)
這類如影隨形的溯源質問,早見於《秋天的婚禮》一書,其中描述老兵、浪蕩子、異國鴛鴦等各種社會邊緣人交織而成的戚遑世界,那「赤裸裸勾勒近乎原始的人性底蘊」——<秋天的婚禮>裡典型養女命運的阿汝;<奔逃,馬武窟溪>鬼魅也似、摧毀整個家庭幸福的老兵王通;<青春遊戲,遊戲青春>百無聊賴的西門町榮民伯伯與大學女生……虯擾纏崇的性、身世、暴力,儼然預言\形構了《假面娃娃》的基調,亦即衝突無所不在,漂泊係必然宿命。
(革命果真是窮人的慶典嗎?親愛的我的情人,世上不是只有窮人與富人的差別,在Yes與No之間還有一段遙遠曖昧的距離,為什麼你可以相信自己的堅持對貧苦的人而言是更佳的,而我總是懷疑,但不要因此而訕笑我的疑慮與優柔寡斷,我在思考。就像我納悶,你出身於一個小布爾喬亞的家庭,你畢業於貧苦人們痛恨的貴族大學,你要如何讓那些居於弱勢的人們相信你站在他們那邊,甚且與他們同屬呢?又你身為白種男性,當你熱血沸騰的奔呼疾走種族之間的不平等時,你又如何更深一層探視到他們真正的內在需索,礙於語言文化的隔閡,你或恐怕連他們自身的文化價值體系皆弄不清楚。【師瓊瑜,《秋天的婚禮》,頁137】
特別是《秋》書末篇的<段落篇章>,在回溯愛爾蘭獨立奮鬥史與單身女子為愛遠走他鄉的同時,夾敘夾議的意識流手法、異國獵奇、文化衝擊等命題,幾可視為《假面娃娃》的縮寫,同時亦直指小說家始終逼視的核心問題——
奔逃,是為了救贖,抑或陷落更深更長遠的奔逃?
(我後來思考我家族千年來的發展,發現「遷徙」的血液老早流通在我祖先的體內,從最早的黃土高原,到肥沃人稠的長江流域,再到當時蠻夷瘴癘的古國大理,我的祖先在千年來完成不亞於我祖父的遷徙,而在遷徙的過程中,也就是在他最年輕氣盛的時代,他並且盤據在他國的領土上,打了幾場漂亮的游擊戰。【師瓊瑜,《秋天的婚禮》,頁70】)
事實上,揆諸一九九五年出版的旅行文學《離家出走》,師瓊瑜自序:「我在不同的國家裡流浪,國家與國家的界線一個個在我的腳下泯滅,但是我卻愈來愈恍惚自己是誰了。」儘管自詡於「足跡遍及歐洲、亞洲、美洲及澳洲」、「並曾參與烽火戰地北愛爾蘭及柬埔寨的內戰採訪」等炫技式的旅人視野,但「執拗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片淨土,且出發尋找」的舉動,並未對師瓊瑜的身世、性別、國族認同稍作解惑,反而形成最終無所皈依的境地,甚至墮入為賦新詞的犬儒式吶喊與憤怒。
(這是你看到我行走在異國街頭的部分原因,也許我以為這樣的自我放逐和遠離家園,可以幫助我理清一些事情吧!但願事實是如此。【師瓊瑜,《假面娃娃》,頁15】)
(但是,馬武窟溪的女兒後來為何不回家了?是因為家太小、世界太大?是因為家裡爭端太多,她想出去透透氣,是因為外頭的世界更能讓她看清楚家裡的種種情況,還是只因為家不再能給她提供足夠的安全感,或者她本來就認為天下為公,人們應該四處為家。【師瓊瑜,《離家出走》,頁239】)
而這無異暴露了《假面娃娃》過度依賴他者(others)國族\文化\兩性等碩大命題,卻在二元對立思考(東\西文化、男\女性別、統\獨議題、公\私領域)與過度龐大企圖的蜻蜓點水視角下,成為一個又一個的單薄故事與新聞想像。換言之,這是誰的國族認同?誰的性別定義?誰的文化衝突?誰的種族對立?在未經更深的反省與檢視過程中,師瓊瑜於《假面娃娃》的控訴姿態非但力有未逮,更多細節亦淪為「想當然爾」的歷史檔案。
(我拚命蹬起腳尖往上擠,我看到頭頂纏著白巾,頂著豔陽汗流浹背的清一色男性人群裡,父親與三個大爹吃力地扛著巨大的沉褐色棺木緩慢前進。【師瓊瑜,《秋天的婚禮》,頁70】)
(我曾經看過幾次爸爸為他的游擊隊弟兄抬棺,他們頭上纏著白色毛巾,身穿白色上衣,一群退休游擊隊員組成的男人隊伍,浩浩蕩蕩的行走在東海岸公路上,所有兩旁會經過的商家住家都挨在公路兩側,靜默的看著這支奇怪的隊伍……【師瓊瑜,《假面娃娃》,頁192】)
(每有一個老兵死去,她爸那些老光棍部下就一齊去抬棺,每年總有三、四次有這個一群男人抬棺的場面。她說大概到她高中的那幾年,這件事頻繁了起來,一年居然看那些老兵抬他媽的十幾次棺。然後到了她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抬棺這件事沒辦法進行了,因為活下來的,剩沒三、四個老兵了,人數不夠了,活著的也凋零得抬不動了。【駱以軍,《第三個舞者》,頁202】)
(她老爸好像本來在龍潭不知道是陸總部還是陸輕航空隊,官階好像滿大的,可能有帶星的。據說後來是因為部下有個傢伙醉還是瘋了,拿槍殺了好幾個兵,然後自殺,出事了,他老爸才帶著她,他們全家,還有一群當初從雲南撤過來的老部下,一起遷到台東去開墾。民國五六十年代噢,真的是去台東開墾的。【駱以軍,《第三個舞者》,頁201】)
(我爸那時才因子弟兵精神錯亂殺了人,自動提前退伍在馬武窟溪圍繞的這個小村子落腳,村子裡光桿大爹們形成的雲南幫就以龍家的麻將寮為聚首。【師瓊瑜,《秋天的婚禮》,頁56】)
(後來S(在電話裡)告訴我,她和Aman(她的愛爾蘭男友)和他們的朋友去一個酒館喝酒(原來她喝醉了),他們為了什麼話題爭吵起來,Aman竟然當著他那些朋友的面打她。當然他那些朋友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都是一些嗑藥的人渣和流浪漢),他們還聯手偷她的錢……【駱以軍,《遣悲懷》,頁252】)
(小咪望著她情人載著不知名哀傷而垂下的眼瞼,心裡想,「踏上這裡的土地後我怎麼看到的你就像街上遊走的homeless呢?我不懂。」【師瓊瑜,《秋天的婚禮》,頁120】)
參考書目
師瓊瑜(1993):《秋天的婚禮》。台北:聯合文學。
師瓊瑜(1995):《離家出走》。台北:皇冠。
師瓊瑜(2002):《假面娃娃》。台北:皇冠。
駱以軍(1999):《第三個舞者》。台北:聯合文學。
駱以軍(2001):《遣悲懷》。台北: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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