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光的緣故,教堂頂端縮得好小好小,鏡像折射,一伸手彷彿能夠摘下大王椰子葉。
噪響的蟲鳴一格一格填滿課室粗糙的木質桌椅,方方正正的房子,天光被塑膠材質隔開,陰闇的角落站久了心緒開始渙散,最後還是選擇放棄,刺熱,如果能夠趴下來睡個覺那該有多好。
孩子們跑得極遠極遠了,笑聲那麼響,流雲在天邊飛,舞者的姿態,還能夠期待什麼?整個小學……他輕輕踩入柔軟無物輕輕發出神經質刮騷的木質地板,濕漉的手,臉,天氣真是太熱了,水龍頭全部扭開會不會好一點?
兒子。那雙明亮的眼珠朝這邊放大,咕碌碌的黑白分明,水柱嘩嘩作響,「爸爸、爸爸,那個長鼻子大象好好玩喔。」
一隻真正的大象。
亞洲象的耳朵啪啪啪,陽光在硬皮間露出一截皮鞋似的晶亮,光禿的尾巴小扇輕搖,幾名膽大的學生摸摸牠的鼻子、捏捏牠的腳:「溫溫的耶!」。
是夢嗎?這麼真實,可以聽見象鼻呼氣的節奏,甚至糞便的青草味;可以感覺風緩緩地吹,汗珠凝凍臉龐欲滴未滴的刺癢…… 一片渾沌。彷彿挨了拳了,眼睛極度掙扎想著睜開,下一拳又落在鼻樑之上。
好累好累喲。
把腳尖升起來,再放下,升起來,放下,轉過身以為能夠飛翔,「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鏡子裡吳小明吐吐舌頭做鬼臉,李老師偷偷拉出凹塞臀溝的底褲,許珊珊的胯下永遠隱含一股死魚味,夕陽西斜,舞蹈教室的簾幕鋪上薄薄的光,光線燒到最高溫會是什麼顏色?
他還在努力拉撐身體,到達極限了,視野進入安靜的時空,雨聲放大,原始的氣味凌擾飛騰,趾節陷入發燙的泥濘——撐住啊,他感覺腰快要折斷,試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的時光,撐過去就沒事了、沒事了……
如果,一直一直奔跑下去,世界的盡頭將會通往何處?
「今天又上到第幾課啦?」「老師有沒有誇你跳得很好?」「欸欸欸,醒醒囉,演藝廳要到囉!」
他在黑暗中小指頭勾著她的小指頭,知道她快睡著了,眼前舞者抬腿拱肩,迴旋換氣,水袖,肉體,力道,「喝!」他嚇了一跳,把臉從她的耳鬢移開,一顆心跳得飛快。
她是他的母親,不是?
媽媽。他在心頭低語。怎會期望他走上舞蹈這條路?媽媽。他仔細端詳她的手,粗糙老皺的掌心,臂,嘴角微微噘起成形的法令紋……媽媽,跳舞的時候也這麼嚴肅嗎?
「啊,剛剛演了什麼?」
「什麼意思啊?流浪?」
「老師下個禮拜會不會教這一段?」
從懸崖躍下的同時,從夜闇的五節芒叢離開,那些機車後座的風聲,交換的眼神,末世來臨之前,雲層以東的暗礁是否激起狂怒的潮汐?他兀自想像單薄的步伐,旋轉的姿態,公路上會有其他人與他分享沉重的揹包嗎?
寂靜的單人舞。
他又把腳尖升起來,放下,升起來,放下,無論如何,這輩子註定無法流浪了,他明白,從第一個手勢開始,他領受的不外乎貧乏的想像,那些苦難的、傷害的、離經叛道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來,把手舉起來喔。」
「對對對,跟著老師這樣做。」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欸,我說吳小明吶,你看哪啊?」
他又試圖把手腳伸到最遠的範圍,骨骼發出咯咯咯的輕笑,所有光線聚焦在一塊雕花玻璃上,映照出操場中央的那隻大象格外清晰,一個腳步一個趾痕的陷落,灰色的耳朵拍著拍著,灰色的眼睛淚水滾動,壓迫性的空氣慢慢靠攏過來……
孩子呢?他張望空無一人的窗外,高聳的茄苳樹直直矗立,冷冽,樹葉嗚嗚低鳴,青色的潭水悠悠蕩開、蕩開,浮萍搖晃。
「來,我們再來一次喔。」
「一二三四——」
「二二——」
教室門口,他母親淺淺的微笑和他揮揮手,他正把腳尖踮起,吃了一驚,彷彿日久年深的重逢,他母親變得如斯矮小,逆光的影子卻拖拉得極長極碩大。
(我跳得還不錯吧?媽媽。)
(您滿意嗎?)
(關於下一次的流浪……)
他的目光越過他母親之後,摔落茄苳樹前的一點,兒子騎在樹梢上,向泰山那樣正準備作勢跳到大象寬厚的背。
「然後,林懷民就告訴他爸爸,他說,我敢保證,三十年後不會有人記得你林金生,人家只會記得我林懷民!」
他覺得天幕飛旋,倒到地上的那一剎,卻異常高興。
他很想告訴他母親說:
□□□□。
——原載2003年8月《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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