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五年一月二日《聯合報》<讀書人>
法國符號學者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他著名的評論<作者之死>中提到:「就早期社會而言,書寫從未被視為『個人的』(a person),而是透過近乎巫術或傳道士的一次『表演』(performance)。」而在<影像的修辭學>中,巴特認為繪畫具有三種不同於照片的特質,其中一種是繪畫必須學習以畫筆去表達幽微的隱喻。
根據上述說法,在面對這一波結合畫家生平的書寫風潮,不免透露出一絲彷彿繪畫時的「靈光再現」,以及伴隨靈光而來的「巫術召喚」。無論是推理張力十足的《達文西密碼》(時報文化版),抑或追尋畫作底蘊的《高更的愛慾花園》(馬可孛羅版)、企圖描述畫家錯縱情感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穿風信子藍的少女》(皆皇冠版),以及透過智慧財產權來重新定義專利概念的《閣樓上的林布蘭》(經典傳訊版)——更有甚者,藉由「靈媒」與畫家對話的《林布蘭特顯靈記》(漢光版)……種種不同的書寫方式,統統指涉「畫家」——特別是昔時知名畫家——此一飽含了神祕與浪漫的神話概念。
這類出入於現實與虛構的書寫,在日常大量傳散「畫家=浪漫、浪漫=不切實際」的認知作祟下,透過書寫者刻意放大的切片觀點,讀者看見繪畫史外的人際角力、歷史禁忌,甚至真假難辨的情感事件,推演極至,令人產生微微地詫異感,一如《達文西密碼》一再重覆的對白:「不是你找到聖杯,而是聖杯找到你!」
所以說,究竟是「書寫者找到畫家」,還是「畫家找到書寫者」?
●誰的靈光再現?
來自世界各地的光觀客,往往會在造訪法國羅浮宮時,對於那幅舉世聞名的畫作<蒙娜麗莎的微笑>發出一陣驚嘆,並非起於達文西的高超技法,而是:「怎麼會這麼小!?」
透過長期以來各式各樣的複製與論述,使得<蒙娜麗莎的微笑>等同於「精緻的、神秘的、巨大的」唯一印象,一旦親臨現場,實際目睹高約七十九公分、寬約五十三公分(大概是A3大小)的畫作,難免令觀賞者產生極為強烈的失落感。
也正是這個巨大的失落,凸顯了當代繪畫史所建構的神話:在商業機制炒作與美學言說不斷重覆下,繪畫的面目已由純粹表達美感的創作活動,轉而成為「神格化」、「菁英化」的以偏概全,亦即,人人心目中都有一幅自我想像的<蒙娜麗莎的微笑>。
投射在這一波的畫家顯靈書寫上,書寫者致力於召喚被習以為常的畫家,並且試圖加以辯證、翻案……就一個先驗的前提而言,他們與之對話的,不啻是我們腦海中對於畫家的既定認知,在此基礎上,書寫者的扭轉才具備了震撼性,誠如《高更的愛慾花園》所說:「藝術用一條連接符號,將意識和非意識連在一起。」
確實,畫家的「靈光再現」,即是書寫者對於長期以來被積累的繪畫知識,透過文字符號與有意識的,再一次的抗辯與馴服。
●「看」的巫術召喚
即使根植於對繪畫史的補遺或驗證,這類畫家顯靈的書寫風潮,仍舊必須歸納到當代繪畫史的一個關鍵因素:「繪畫如何被看見」?以及「看的方法為何」?
自十九世紀以來,繪畫史的美學言說即與展覽空間息息相關。美國知名藝評家羅莎琳.克勞絲(Rosalind Krauss)指出:「展覽空間挑選它所認定是藝術的畫作,使得美術館或畫廊的展示牆,逐漸成為一幅『包含符號』的畫作一般。」換言之,展示牆不單單是展示牆,它還將畫作內化成視覺效果(諸如平面的、壓縮的、延伸的呈現),它讓觀賞者產生「啊,這就是藝術」的認定。
然而,一旦當它們從展覽空間被取下,被文字與歷史召喚,它們也就進入了另外一個空間:藉由史料運用,書寫者宛如中介的靈媒角色,執念與已逝的畫家對話,甚至拆解或重建。也正是根植於史料,我們可以看見諸如類傳記式的《高更的愛慾花園》,或者介於小說與史實的《達文西密碼》、《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些以達文西、高更、維梅爾為主角的作品,凸顯了一個重要概念:
「畫家的另外一面是什麼?」
就解構的角度而言,這個書寫風潮恰是對歷史的質疑,但矛盾的是,這些多數建構在「小說」的書寫上,它們固然提出了新的觀看方向,卻在偷窺與詭辯無所不在的現世裡,在驚嘆書寫者出神入化操弄史料之餘,也不由得讓人浮現一個羅蘭.巴特式的提問:
這些巫師們(書寫者),他們召喚的是巫師的自身觀點?抑或畫家的靈光再現?畫家與讀者的召喚力量又在哪裡?
延伸書單
●《達文西密碼》/丹.布朗著,尤傳莉譯(時報文化)
●《高更的愛慾花園》/尚-呂克.柯亞達廉著,王玲琇譯(馬可孛羅)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崔西.雪佛蘭著,李佳姍譯(皇冠)
●《穿風信子藍的少女》/蘇珊.芙利蘭著,盧玉譯(皇冠)
●《閣樓上的林布蘭》/凱文.瑞維特、大衛.克萊著林柳君譯(經典傳訊)
●《林布蘭特顯靈記》/羅伯特.萊希曼著,陳淑娟譯(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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