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袁哲生自殺了剛被發現。
——革命少女發送給我的手機簡訊,2004/4/6,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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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從那一刻起,世界變得如此不一樣。
死亡。
地震。
悶熱。
冬颱。
海嘯。
寒流。
我坐在這裡摸索著,這是鍵盤,這是螢幕,這是便條紙,這是書腰——紅色的底層有黃色的字——另外是一疊還來不及看完的書:啟迪。常識與通識。閑話閑說。新人生。咖哩香腸之誕生。台灣傳播研究史。緩慢。懷抱鮮花的女人。小說稗類。
寂寥的早晨。
陽台上的薄荷像永無止盡的闇影,慌慌亂亂地蔓伸,朝著鐵窗以外的方向去了,偶爾被風微微吹動。涼意像蛇,貼在我的面頰之上,一點一點冰刺地移動,我試著捏捏自己的鼻子,指尖的皮膚已經裂開了,冬季的冷風不斷不斷從那裡灌進來。
而妳睡得如此如此深沉。光照從屋外滲進來,滲入妳皙白的後頸,妳的肩胛骨,妳的背脊,妳懸盪在床鋪以外的腿脛——但妳此刻不正是牢牢裹在被子裡嗎?(像貓一樣牢牢團著尾巴)而我怎麼能夠輕易將妳看穿?
所以,妳說,這是捏造。
這是小說。
這是虛構的真實。
這是偏執。
多麼固執,我們以為世界總有「最後的真實」,我握著妳的手說:我愛妳。但妳會反擊:是不是要去洗澡了?是不是該打電話叫幾桶阿波羅礦泉水?是不是可以少做幾場白日夢多買幾張台積電?是不是有空修修馬桶不要老是讀那些有的沒的卡哩卡哩兄弟?
是啊,這一刻,我突然很想很想對妳說,我錯了嗎?我對了嗎?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我這麼失敗?為什麼所有人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我打開存摺,數字依舊和我離職時沒什麼兩樣,從四月到十二月,我花了九個月的時間寫下那些——那些發表的、未發表的、得獎的、未得獎的,它們這一刻被化約成極其真實的「財貨」概念,那樣再簡單不過的現實:稿費,生活,獎座,名聲,角力,競爭,學位,場域。
不夠純粹。
一切在向後奔逃著,最初的衷心變得那麼可笑。
(親愛的,妳究竟夢見了什麼呢?)
在我的夢境當中,我又夢見許許多多的追殺。又夢見被火燒著。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動不動被傷害、傷害的角色,為什麼到後來會變成這樣的關係?如果真的有失敗這回事,我要承認一切都是被我搞砸。
我起身下樓,到廚房倒一杯白開水,聽見門外響起細瑣的聲音,我扭開門,一名長了翅牓的小男孩弓著身,發光的腳踝繫上透明的銀片,緊緊抱膝的姿態看來異常疲憊,他的影子底下全是墜落的羽毛,紅色黃色藍色,我輕輕搖晃水杯,表情想必是詫異的。
這時候,彷彿被尖針落地的流質搖蕩驚動了,小男孩抬起頭來,眼神充滿無辜的血絲,時光一點一滴,一點一滴撞擊玻璃邊緣,緩慢的激越的連續鏡頭,水珠來回連結,跳躍,弧形,破滅——
「你怎麼哭了?」
(是洋蔥,我在水裡加了洋蔥。)
「你怎麼笑了?」
(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吧)
「你說說話啊!」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那麼,親愛的,天又黑了嗎?月亮呢?
今晚的星星怎麼少得可憐?金魚餓了,水草好幾天沒有替換,我們剛洗好的地毯在滴水,巷口的牛肉麵會不會是併貼的死牛肉?公主徹夜未眠。月球姓氏。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散步到他方。寂寞的遊戲。度外。鬼的狂歡。蛋白質女孩。惡女。
終究還是會跌入最深的深淵,文字不斷抽長,審判的世界刻正形成,我們的生命究竟能夠去到哪裡?
奔馳在夜闇的公路,阿里山的雲海,高雄港出海的渡輪,八里與河左岸,國小司令台後的擁吻——妳還會記得那些嗎?那些最初寫下的句子,許多年後,妳是否依然為我泡一杯熱牛奶?
而時光又移動了一格。
而光線又移動了一格。
我坐在這裡,聽見細微的聲音慢慢慢慢流洩出來,是時間嗎?是心跳嗎?還是送報生發動機車的引擎?
再過幾個小時,即將倒數了,即將過年了,但為什麼我感到一切那麼不確定?一切那麼疲憊?像鋪長的血路,我手上的劍尖是否依舊鋒利?面對翼手龍的時刻,我是否感到一絲絲怯懦與害怕?
親愛的,請容我許下信諾,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將以小說家的身分、以散文家的身分、以評論家的身分、以中國技術學院講師的身分朝前不斷奔去——
即便橫阻在遠方的仍是無光的所在。
即便我不得不面對那些未知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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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新年快樂啦!!!明天起也要一直努力下去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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