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們:
我到場時,才赫然被告知:接下來的小說評審只有我一個人,那不由使我大吃一驚!這是從未發生過的經驗——恆常以來,文學獎機制告訴我們:三到五人一組的評審(恰恰好?),品味的交鋒(「這是一篇『完整』的小說。」),投票、計分(「是的,我可以『放棄』這篇作品。」)——結果,現在全場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你們非常誠懇地向我致歉:另一位評審最近較忙啊),那意味著:我的任何決定將是「唯一」的結果!這令我忍不住昏亂起來:會不會我看走了眼?會不會我的品味出了問題?
會不會,「傷害了你們」?
傷害。多麼輕易的字眼。我看著你們三三兩兩地坐在台下,眼裡有遮掩不住的潰散表情,或許一早七點鐘(或八點?)的上課上課,早把你們擲入日復一日渾沌無光的夢境之中,夢裡你們困惑著:「我」的存在是什麼?(「為什麼我們要這樣活著……」)「你究竟有多喜歡我」?(滯留時光,旅店……)或者更深沉的:不存在的必然?(「一段落入水中的糞激起相當程度的水花。而肛門的開闔則像石子入水所產生的波紋那樣,使腸道漣漪性地反向蠕動……」)
我其實非常緊張。我總是在各式各樣的場合裡,每每面對你們年輕之眼時,湧起無限的憂畏與不安。
我甚至忍不住自慚——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反覆叩問自己:青春之於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者青春之於創作意味著什麼?)
因為距離開場還有幾分鐘(台上兩位年紀落差甚大的評審正在爭論不休,其中一位評審道:「既然是情書,怎麼能夠說是『審判』呢?這樣兩個人的位階不就不平等了嘛。」),於是我坐立難安地跑出去,看看這邊、摸摸那邊——多麼嶄新的學校!我讚嘆著,羨慕你們不需要穿著制服的自由,以及籃球場上或嬉鬧或亂運球的快樂——是啊,快樂,我多想下場跑一跑,多想告訴你們:去它的英文單字!去它的那些哇啦哇啦的函數題解!我們的人生從來就不曾因為多記住一個Jealous,或者多解開一道幾何證明,就更懂得「愛」(以及被愛),更理解「所謂數字乃是美的秩序表徵」。
我們從來沒有。
我這麼激動地回想起我的高中生活,那簡直是一整塊被塞到三十五元一個的胡椒餅裡的內餡:難以分辨什麼是什麼,唯有油膩,也就是油膩而已。那幾年,我們被耳提面命:「不准談戀愛」、「不准唸私立大學」、「不准懶惰」——對,不准懶惰。寫作是懶惰的。閱讀<白象似的群山>是懶惰的。愛也是懶惰。所以你們會說:
什麼鬼?
對,鬼。鬼就是我們腳下那個不深不淺的影子,稍一奔跑或用力一哭就要錯失了它的形狀的玩意。
後來,我經常想起那時節底經歷的一場愛情。整個高中三年,我就記住了這麼一件事:在無風的操場上,我們牽手時不斷沁出的汗,還有第一次親吻時,宛如電光石火的驚動與驚嚇——一如你們交來的一篇作品所寫的:「可是我們才國二耶。」——我品嘗著那一柔軟的舌尖,牙齒,乃至於髮香幽冷,不由自主地憂懷:我們會不會因為接吻而懷孕?(會不會我們發育尚未完成?)
是啊,你們都笑了。
但會不會你們正憂心著這件事呢?會不會你們對於「性」(或者更廣義的「愛」)一無所知?會不會這麼多年來,教改或者學測或者一綱多本或噠噠噠的什麼,其實是一場荒謬、一次傷害?因為它從未讓你們自「不快樂」、「無夢」的深淵裡飛騰而起?甚至從「單一價值」(「心中無大志,只求上台大」?)脫身而出?
這讓我想起日後到政大以及世新教書時,每每談到<第十一課:先總統蔣公小的時候>(「看啊!小魚逆流而上!」),全班皆為之譁然,只因我勾起了他們當年(一九九六年或九七年)學習此課「生字」的情緒。彼時,我站在講台上,無法置信他們也曾經歷過我那個年代的「神話」(真的就是神話!),他們不都是一九八八甚或是九字頭世代之人麼,怎麼可能我們的時光在那一刻並無分別呢?
怎麼時光停住了?
為此,我困惑無比。
害怕無比。
尤其在聽聞你們的國文老師,毫不猶豫抨擊其中一篇被我評為「心目中第一名」的作品乃是「不可能得獎的小說」時,我竟感到哀傷不已——就因為那篇作品涉及了性?就因為它書寫了排洩之「骯髒」?就因為它「不夠道德」?
所以,我忍不住問起你們對於「創作」與「寫作」的想像,我也請所有參賽作者逐一講述他們的創作發想與題旨——有人說,「寫作」就是「有一個題目」,也有人說,「寫作」帶有一種目的——當然,你們也說:「創作」應該是把自己的心情寫出來吧,或者「創作」就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無論什麼答案,我都為你們高興,畢竟那是你們「自己的想法」,是一次思考,如果有什麼要表達的,我只能說:我們能否將兩者區分得這般清楚?它的答案必然堅定麼?或者更直接地說:
我能否相信自己?
也因此,我以為這其實是一場夢境的指涉。
夢境意味著什麼?你們一定會問。我試著提了卡夫卡(某某某一早醒來變成了一條大毒蟲),提了馬奎斯(世界還很新,還沒有名字),也提了卡爾維諾(他醒來時,恐龍還在那裡),甚至還提了周星馳(是洋蔥。因為我在水裡加了洋蔥)——我知道,你們一定又要笑了,什麼嘛,這就是夢?「難道就沒有一點認真的悲傷的夢」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們解釋,所謂夢境這樣的玩意,不見得只有悲傷,也可能是荒誕無稽的全部。但我一時語塞,因為我想起從前某個雨夜,在房間底,我看見我的愛人臀後突然生出了一條尾巴。蕨類似的尾巴。窸窣抽長,像舒張的嫩藤,絨毛帶有一絲絲尖刺、一絲絲癢,癢得我的下腹一陣激動。
那時候,我們已經倦累得毫無力氣了,但我仍對她的尾巴充滿了好奇。
「我們這樣好像要去洗澡喔。」那是我們彼此褪去衣服之後的第一句話。
是啊,明明已經不年輕了,在裸裎的片刻,我們還是那樣不知所措。彷彿許多年後,我們各自在不同的感情事件裡,各自遭遇突如其來的挑戰、嫉妒、甚或挫敗——「你真的,你還愛我嗎……」我似乎聽見低低的哭泣像沉重的海,時急時緩拍打而來,有一片刻幾乎將我滅頂。
我看見她眼裡無法流出的眼淚——或者說,乾涸,她的眼窩皸裂得像隻幼猴,而臀後的尾巴仍不肯停止,不斷不斷抽長,以及刺,癢。
「我蹧踏了我自己。」她說。
我蹧踏了我自己。
許多年後,面對你們,我突然想起這句話,這個畫面。
我不知道在未來的未來裡,你們將遇見何種傷害、痛苦、苦悶?但這一刻,你們應該會笑我煽情。你們會說欸老師你自己剛剛不是才說過「不要年紀輕輕地就媚俗」嗎?好吧,那就笑吧。如果能讓你們開心地笑,無憂地愛,快樂地生活,那不就是一件最美好的事了嗎?
但命運往往是相反的。我想像著你們,從此時此刻出發到未來,還需要多少時光?多少勇氣?多少夢想?
多少愛?
村上春樹在他最美的作品《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陳述了一個所謂「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的故事:大意是一名日出而作、日落而活的農夫,日復一日在西伯利亞的荒野上耕作著,有那麼一天,他突然將鋤頭一丟,什麼也不想地直直朝西邊走去,「著了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都不吃不喝的繼續走著,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掉了。這就是西伯利亞歇斯底里」。
因為,「你體內的某個東西忽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
你失去了什麼。
你失去了什麼?
看著你們灰澹卻飽含光潔的眼神,那彷彿是時光裡拚搏一些什麼的奮力,或者夜海泅泳,海王類何其巨大啊。但我知道,你們其實擁有千千萬萬的想像與可能。你們正備好了劍呢(總有一天,在那之後,「我連鑽石都可以砍斷」!)。那些青春的不安的騷動雖然偶爾過於單薄,但終究值得激動,一如你們筆下所探究的那些困惑,它們無論如何皆深具意義。
不為其他,只因你們念茲在茲,在這無夢的時代裡,說夢。
我祝福你們。一起為文學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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