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一年十一月號《幼獅文藝》
※舊文難以卒讀,更動後也無法挽救,遂不管三七二十一貼出。
文/張耀仁
直到隔壁的女孩昏倒送醫之後,我才發覺我們這一層樓的住戶關係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該怎麼說好?學生時代的移動足跡,彷彿伴隨著某些不確定的意味:半是流浪,並且侷促。沿途聽不見歡欣的歌聲,卻不外乎風雨下沉之時的兵荒馬亂。從霧靄縹緲的陽明山至人聲鼎沸的士林夜市,再至中興橋而通往新莊的中正路上——坐在搖晃的公車肚抑或摩托車後座的風馳電掣,身體四肢因著搬運行李的緣故,疲憊自骨血裡強烈透散,全身上下皆湧起「啊,這是最後一次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搬家了嗎?
(和我住過同一層樓的那些房客﹝或稱樓友﹞,他們後來都生活得好嗎?)
有一陣子,我始終聽見許許多多的聲音。我們住的那一棟大樓,據說是陽明山開山以來、早年日本人當作斷頭台用的刑場所在。每每夜裡我起身上廁所,卿卿哼哼的幽微聲總像電影情節鑽入耳朵。我不免懾住,像是小時候聽多了「馬桶裡會在半夜底伸出手來幫你擦屁股」等這類驚悚流言,我專注地側耳,但那僅僅是貓的發春。
甚至我還聽過有人激喘,也許是急急追殺的緣故,所以咳得厲害。但事後證實,那也只是夜半裡百無聊賴的成人錄影帶——似乎聽覺變成我在租宿過程裡極為重要的依賴。我和我的那些樓友們,我們總是在臨出門前,羞赧地報以對方一個不大自然的微笑,或者毫無意義的幾句問候。特別是隔壁的房客,那似乎觸及了彼此不為人知的隱私(因為牆實在太薄了嘛),雙方總是低著頭含糊帶過。
那真是一個混濁的年代欸。BBS才剛發燒,電子股還沒開始飆;小女生看見林志穎忙著尖叫,《王牌威龍》一點都不好笑。陳水扁意氣風發當選台北市長,城市的角落網咖尚未構想;紐約世貿大樓依舊很忙,大陸新娘暗地裡偷偷直航。而我,我蜷居在一個陌生的山頂上,和那些同樣帶著忐忑心情的大一新鮮人們一起生活,終日渾沌不知伊於胡底。
我的樓友們,有方城之戰到天明的;有背著房東規定悄悄帶女友回來洗澡的;有每天喊著頭痛寂寞難耐的;有同居的男女、關門砰砰作響、講電話忘了時日的......我們各自很少交談,卻像狗那樣精明嗅聞著彼此的氣息:堆疊的拖鞋、潮濕的傘,八爪章魚般盜接的有線電纜、胡亂拼湊的巧巧貼(那種俗豔的、學生必備的塑膠軟墊)——有時興致來了,在房門口貼了張白紙寫著:「水雲居」、「小豬的家」、「斷念軒」......又或者誰誰誰這週該掃廁所、誰的瓦斯費還沒有交......。
(那些三步一小張、五步一大張的公告與標語)
(「輕聲關門,延年益壽。」)
(「節省水電,消除業障。」)
(「公用電話是用來聯絡不是用來聊天的!」)
總是瑣碎。
總是在宿舍與學校間來回移動。偶爾在鏡中看見自己,突然興起某種驚悟:怎麼越來越記不住南部低矮的建築,以及車輛永遠不嫌多的馬路?然後忍不住收拾行囊,不顧一切跳上車,選擇逃離這座城市——多麼華麗而空洞的台北101。
似乎離題了。
(是啊,一開場的那個女孩,她後來怎麼樣了?)
女孩昏倒的時候,有人聽見她男友悲慟地在那裡喊著:「不要啊,不要......怎麼會這樣?護車怎麼還不來!救護車怎麼還不來!」像極了連續劇俗濫的對白,男孩的尾音拖得老長(然後呢?)。據一位學弟樓友後來的轉述,他匆匆忙忙跑到房門外,看見男孩正伏在光裎的女體之上哭泣(她是洗澡洗到一半暈倒的)。然後那學弟大概也被震驚了,愣了幾秒鐘方才前去撥打一一九,同那男人七手八腳地像是抬豬公那樣(據說那女的不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抬到擔架上。也就是這時候,他們幾個人彷彿都發現了哪裡不對,其中一位隨車的醫護人員打破沉默:
「還不趕快拿一件棉被來給她蓋上?會著涼的!」
我兀自想像著當時的畫面:幾位不相干的男人共同目睹著一具「只屬於某位戀人的」赤裸女體,而女孩只能束手無策地任由擺佈......(我後來瞥見地磚上一點一滴的褐色物,原來是女孩脫糞了)。那彷彿長期以來最珍惜的什麼被公開被糟蹋了,會不會她清醒後,因此變成另一個自己?只因為她意識到一些關於身體的情欲的什麼?
台北,同居。
那些許多年後被記得、被遺忘的,而今竟只記得那一幕我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女孩暈倒記——我想起有一次我去繳房租時,房東當場點鈔的神態:她先是把錢攤成扇形,拇指沾點口水,然後很仔細很仔細地把錢一張一張數清楚,嘴角含笑,而我垂手立在一旁,出了神地替她盤算起,光是一個學期她就有五十餘萬的房租收入吶,然後,她咧嘴對我笑了笑說:
「從下學期開始,要漲價嘿,不過水電還是一樣全包。」
台北,同居
——我真是受夠了這樣的同居生活。
——因為沒有人知曉,下一次將會是誰要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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