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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19 23:02:41| 人氣55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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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倫敦大學念書的時候,常常到亞非學院的圖書館找資料,有時候念書累了,就翻雜書換換口味。亞非學院圖書館的藏書非常豐富,有關中國的東西還真不少,一天翻看電影及戲曲老書,突然看見我姥姥的名字了。模糊中記得母親說姥姥曾唱過戲,而且唱的相當紅了,書中人真會是我姥姥嗎?

  因為姥姥唱戲在母親出世之前,母親所知相當有限,加上唱戲在我媽腦子裡不是什麼光榮露臉事,所以說時語焉含糊不詳,而我當時年輕,對母親反覆叨念的童年往事根本無心聽講,此時想仔細查證還真不知從何下手。

  有關母親家鄉附近戲曲的記載,我找到了三本書︰一是王林主編 1991 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評戲在天津的發展簡史」。二是李家瑞編 1933 年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版的「北平俗曲略」。以及胡沙著 1982 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評劇簡史」。

  照地緣看姥姥唱的應當是評劇,不過在她唱戲的那個時代還不叫評劇,評劇是 1930 年以後才有的名字,而姥姥唱戲據我推算應當在 1900 年左右。

 

 

          看戲

 

  母親最愛看戲,起初都帶著我,但是我對伊伊啊啊沒完沒了的哼唱不耐煩,不停的問什麼時候「小媳婦」( 穿著鮮艷的女角 )出來。好不容易等到小媳婦出來,紅紅綠綠的眼前一亮,過不了一會兒功夫,我又不耐煩了,在條凳上扭來扭去,母親雙手安撫著我,嘴裡敷衍地哄著我,眼睛卻仍貪婪地盯在戲台上…

  記得有一天出來的小媳婦穿著黑色衣服,一點也不好看,母親嘗試解釋給我聽︰「你看,過了十八年,她先生回來了!」

  我撇一眼台上長鬍子的老漢。

  「哇!」管他十八年不十八年,失望與煩躁讓我大聲哭起來。

 

  剛來台灣的頭幾年除了過年時的軍中民藝表演︰踩高蹺、走旱船、以外,幾乎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母親許久沒看戲了,有一天不知什麼劇團來演唱,眷村裡晚上還開交通車,母親興沖沖的打算去看戲。我當然不希望她去,可是又不知怎麼不讓她去。吃完晚飯,她繃著臉兒慢慢地梳妝打扮,不看我也不跟我說話,仿佛一開口我就會求她不要去,我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看她洗臉更衣,心理很緊張但是不知道能說什麼或做什麼阻止她。

  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我,除了母親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敵意的,我很害怕。她走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些感覺那時我還沒有足夠的言詞可以表達。母親和我之間的事一向都是母親作主,而她從來都是顧著我讓我高興為我好的,如今這事讓我難過,可是母親因為太愛看戲,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心理很惶恐,因為我相信她不在別人會害我,她不是說過︰「要是沒有我,看人家怎麼待你」。「人家」是我的姐姐和姐夫,我和母親跟著他們逃來台灣,父親留在大陸。他們當然不會像母親一樣疼愛我,他們有自己的孩子,我和母親寄居在他們家裡,母親幫他們看孩子做家事,而我是真正寄養沒有用的。「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故事不都是這麼說的?母親教我唱︰「小白菜、離離黃,三、兩歲就沒娘。跟著爹爹好好過,別讓爹爹尋後娘。尋了後娘樣樣好,生了弟弟比我強。弟弟吃麵我喝湯,端起碗來淚汪汪」

  除了「小白菜」「鞭打蘆花」等後娘故事,母親還有一個獨門的,不知道是她杜撰的,還是聽來的,想必和鄉間對胖孩子的偏好有關,也和肥胖像「氣吹似的」意象相聯。故事的內容是︰後娘為了讓前房的孩子看起來肥胖可愛,所以夜晚往孩子的肛門裡吹氣,孩子因為痛楚小聲哀告︰「媽呀,慢慢地!媽呀,慢慢地!」。這樣的故事家人都當作笑話學舌,而我一聽見就惡心想吐。我那時候還沒有能力分析出其中的原因,現在想可能跟偽善、邪惡、凌虐、傷害、懵懂的性、原始的雞奸恐懼等等有關。

  我不喜歡姐夫,他常常背人用大眼睛瞪我,要不就說我的胳膊好細,細的可以一撅就斷,說著還做出撅的表情。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知道他是當真的,雖然姐姐說他是跟我開玩笑。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認真的。他的眼睛好大,四面都露出白色,他伸頭靠近我,近的我看見黑瞳人裡小小的我,他的聲音從咯咯作響的牙縫間擠出來;他對我裂齒而笑,這笑好像獅子要大塊朵頤小動物前的那種。還有一回在我家借住成都通校時,他把我扔的老高,高的快要碰到屋梁。教室的屋梁離地好高好遠,我被拋的一上一下,眼前的屋梁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眼看就要伸手可及。哭喊囂叫沒有用,我想唯一能免除痛苦的只有緊緊抱住屋梁,才可能終止這樣的痛苦…等他終於放我下來,我一落地就吐了。還有一回我坐在轉馬上,他看見了就死命的推,我嚇的尖聲哭叫,他高興的大笑,不讓我下來,直到我頭暈從轉馬上摔下來…他常常跟客人說我膽子小︰「你看,我一瞪眼,她就要哭了」說著還示範給客人看,我扭著小辮走了。我想他不喜歡我,嫌我吃他家的飯。

  有時候他會騎車帶甥女小濃上班,我也想看看上班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大人上班都做些什麼?所以一早就自己拿了外套,靜靜等在門旁。他當然不肯帶我,姐姐替我求情︰「她已經準備了衣服,你就帶她去嘛!」。他老大不願意的帶我去了,到了上班的地方把我往菜園子裡一放,逕行走了。喏大一個菜園子,除了一畦畦的田畝、瓜架,和一口井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遮陽的地方。我一個人東摸摸、西摸摸,時間似乎很久了,我想大人上班也應當像我們小朋友上學一樣,會下課吧,可是都沒有。最後他終於來了,說下班了,我們就又騎車回家了。上班沒有什麼好玩,我再也不想去了。母親問我做了什麼,我照實說了,母親心疼得很說︰「要是他自己的孩子,一定捨不得丟在菜園子裡,吹風曬大太陽」。

 

      ﹡ ﹡ ﹡

 

  母親打扮好坐上了卡車後座,眼睛故意不看我。我怔忡地在車後繞來繞去,眼巴巴看著車開,無望的跟了几步,心理覺得很無力很悲哀。

    母親會離開我?為了看戲而丟下我不管?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以往我對母親的愛有十分的把握,如今沒有了。就在她把我壓在飯桌上,用刀背抹脖子時,我也沒有像此刻一樣對她失去信心。

  刀背抹脖子的事我約莫記得,為什麼事端母親沒說,我也不記得了,大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吧!母親說我太倔強,她又捨不得打我,所以和姐姐兩個人把我按在飯桌上,用菜刀背抹脖子。那年我不到四歲,分不清刀鋒刀背,理當會害怕才是,可是我脾氣上來了,什麼都不顧。這事後來成了家裡的笑話,每當提到童年事,都會拿出來笑上一陣。母親的口氣倒也不是完全責備的,其中有贊賞的成分 – 對我的寧死不屈。大夥笑的過分時,我心裡想︰「算什麼教育,兩個大人對付不了一個孩子,非得動菜刀?」。想想兩個大人把一個三歲孩子按到飯桌上,拿菜刀抹脖子,好笑的應當不是我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母親,看戲那回她多麼傷了我的心。看戲那事她一定以為小孩子過了就忘了。終其一生母親沒有再提過這件事,我也沒有。後來我學會了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我已經長大了。

 

  母親和我的關係似乎好過一般,我被教導的是:母女之間難免有意見不合,但是事情過了因為是親的,誰也不會往心裡去。我和母親之間不曾真正爆發過爭執,基本上母親個性雖然剛烈,但對情緒卻相信壓抑,不贊成衝突,她認為凡事一但撕破臉就難得轉還了。尤其對我,她認為和地位懸殊如我的人爭執是失面子的事,所以絕對不屑於、也不會讓自己捲入那樣的困境。而我亦有自知之明,深知不是對手而早早偃旗息鼓。母親和我沒有機會像電影「喜福會」裡的母女一般,經過一場爆發和爭執,然後雨過天青合好如初。

如果母親聽見我這麼說,定會冷冷地訓斥我︰「那是戲!」意思是我頭腦不清。母親的世界條理分明,不像我常常被幻象弄糊塗。

有個朋友告訴我她母親會對她嘶喊怒罵,我的母親從來不會,她是尊嚴的,頂多只會垮下臉,一臉霜寒。 很小時候放學回來,總站在母親案板一頭迫不及待地,向母親報告學校裡張小毛被打手心、李小美偷擦媽媽指甲油,等等芝麻綠豆的小事。因為這樣的嚴寒,我開始對母親噤聲,也被迫獨自啃噬成長的孤寂。 

 

  ﹡ ﹡ ﹡

 

  母親不止愛看平劇,其他什麼梆子、落子、話劇、電影、電視都愛。從前復興球場放露天電影,母親每回一定報到,不管是親情倫理還是愛情文藝都全心投入。母親同情每一個角色,對於各種衝突都能站在不同的立場替劇中人物設身處地的考量。那時候常演婆媳不和,比方婆婆對不滿意媳婦送的禮,母親說︰「如果是我,媳婦給我買什麼,我都說好,不管我多麼不喜歡」。母親沒有兒子,自然也沒有機會扮演體貼的婆婆,這麼說是不是遺憾沒有兒子,我那時候還不太能體會。姐姐偷偷嘀咕說︰「她盡會說,要是她有媳婦,看她怎麼做!」言下母親的表現不會像她自己說的那麼好。母親個性激烈如果知道有人在背後編排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這話姐姐是私下說的。

  母親說她不在意沒有兒子,事後回想,其實上她才在意呢!住女婿家是她的痛,岳母、丈母娘等稱呼,她都嫌粗魯難聽,所以姐夫姐姐都叫她媽,甥兒女們叫她奶奶,不叫姥姥。有一回一個不知眉眼高低的人問她是「外老太太?還是內老太太?」她狠狠地給對方吃了一頓白眼。她逼著姐姐上班,一手把家務攬過來,因為如此她可以理直氣壯︰「我吃我女兒的」。我和四個甥兒女都是她帶大的,她是一家之主,她掌管經濟支出,她分配食物…比方吃雞誰吃什麼部分?吃多少?母親都有定規。通常是從年齡最小的往上算:最小的兩個孩子分到雞腿,次小的兩個分到翅膀…依此類推,到她自己就只剩下湯湯水水。母親凡事做在人前,享受在人後,行事一步一個腳印,所以她不但在家中,就是在鄰里間,也贏得了尊敬與信賴。

  母親強調公平,不公平的時候必定有合理的解釋︰小島身體不好所以特別為他訂鮮奶(當然不因為他是男孩),我要考學校所以開夜車時可以加餐一個荷包蛋(不因為我是她生的)。我覺得這樣做有違公平原則,有點食不下嚥,雖然母親說雞是她養的,並不是她在家用錢裡剋扣來的,可是對這額外的待遇,我還是覺得像偷吃。

  母親對一切事情都指揮若定,唯一慌亂的時候是小島生病,小島小時候身體不好,一發燒就抽筋,母親警告姐姐︰「你弟弟長山就是這樣死的」,嚇的姐姐魂飛魄散,不管颳風下雨三更半夜抱起小島就往醫生家跑。母親生了十一個孩子,只養活了打頭的姐姐和最後的我,中間都夭亡了。小島因為身體不好被母親嬌養的保守膽怯,小弟卻成了家裡的黑羊,一個膽小守成、一個膽大亂闖,卻都是傳統的男人。兄弟兩人因為競爭誰也看不上誰,弄到彼此不說話。小島在一切他得所有物,包括被褥上,都用毛筆寫上「張長子專用」。小弟眼紅,母親說︰「沒關係,你做我劉家的長子」。母親堅持長幼有序,孩子間要叫姐姐哥哥,不可以直呼名字,對我當然要叫「阿姨」。

  後來有了電視,母親立即加入迷族,對電視演員包括小人物、配角的個人生活瑣細都如數家珍,老了還帶著水壺、滷肉、饅頭、養樂多、巧克力…去看連場的電影。

  有一次我看見母親在電視前流淚,電視上演的是愛情戲,我嚇了一跳,心想:人老了,不是應當更堅強,怎麼反而更脆弱?我不敢打攪她,任她一個人優游在戲的世界裡。

 

 

              唱戲

 

  小時候我常在客人面前表演,小朋友搔首弄姿自以為美好的表現,可想而知非常好笑,或許因為當時實在沒什麼娛樂,我的自創性、素人舞蹈常常贏得大人們的笑聲和掌聲。別的小朋友都很害羞,而我卻非常享受這樣的表現機會,盡情的發揮。

  上學以後的游藝表演我上選了,在練習的階段,老師發現那些穿著闊綽的孩子根本不會跳舞,於是將我升任主角。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是老大不高興,她臉色一沉說︰「我們沒有錢做衣服」,我很失望地報告老師,老師一下子就猜透了母親的心,親自出馬到我家說項︰「小孩子跳跳蹦蹦沒有什麼」。

  看見老師來,母親很不好意思,怪我多嘴低頭狠睇了我一眼,沒有人再提「我們沒錢做衣服」的話,好似我們又有錢做衣服了。姐姐帶我去「萬里紅」買粉紅色的綢子,鑲上白色保險傘尼龍紗的皺邊,煞是好看。穿了新舞衣,姐姐替我化妝,借給我她的珍珠項鏈,還替我把兩條大辮子打散做成大卷花,姐夫的照相師朋友來替我照相,照出來的照片,好像公主,我真風光快樂極了。

  以後我再參加表演,家人就沒那麼熱心了。都是老師替我借衣服,要不就是學校用保險傘布改製舞衣。那時候空軍多的是保險傘,所以在全校小朋友表演的運動會大會舞上,每人都穿上了顏色鮮艷的舞衣︰紅的、綠的,藍的…我一個人在中間穿的是黃的。保險傘的料子既多又不要錢好用極了,不好的是不透風也不上色,跳完舞每個小朋友身上都染了顏色。

  除了保險傘,老師還用干擾雷達的鋁箔給我們做首飾,鋁箔搓成小球再串成項鏈手鐲,在舞台的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好像閃亮的鑽石。那時我正好讀了一個夜明珠的童話︰可憐的孤女被迫尋找夜明珠,找不著不敢回家,天色暗了,小女孩著急的流淚,淚珠滴在溪邊的鵝卵石上,月亮升起,一顆顆變成閃閃發光的珍珠…這時的舞台對我無疑地就是月光下的溪邊,如夢似的月色籠罩,感覺自己像頭戴花環、手足及胸前掛了晶瑩鑽石的精靈,翩翩起舞,我小小的心靈無可救藥地沉迷上了。

  因為功課一直不錯,並沒有因為參加表演而耽誤功課,所以母親失去了藉口不准我演出,更重要的是:我想她也不敢得罪老師。因為不是直系親屬真正的空軍子弟,我在子弟小學是寄讀,因此母親心理可能不很安穩踏實。其實那時候剛來台灣,子弟小學老師多孩子少,學校得大力招攬學生,老師巴不得有孩子教。進了學校以後如果說有歧視,也只針對住家遙遠的低階士官兵子弟,而非住在軍官區裡的小孩。

  每次表演別的小朋友都有家人加油打氣,而出任主角的我卻沒有,心理難免落寞。家人不但不再贊成我演出而且還笑話我。姐姐說我臉上的化妝像猴子屁股,口紅像吃了死孩子,所以我學會表演回來,先在後門外洗完臉再進門。

  小學四年紀我的身材開始攛高,心理也覺得自己不再適合蹦蹦跳跳了。另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班上有位有錢人家的小姐開始學芭蕾,即使年幼如我也感覺到芭蕾的曼妙優美,芭蕾的輕盈舞衣我連作夢也不可能擁有,更別說學習上課了,於是我歎口氣,打算結束我的舞蹈生涯。

  就在我打算放棄舞蹈的第二年,空軍司令部因為國劇大賽,來子弟小學甄選小朋友參加演出,我很輕易的被選上了。司令部的行動連老師都不敢不敷衍,母親為了我念書,也不敢反對,所以我有機會接觸到了一點平劇。

  鄰人會唱戲的不少,母親對「唱戲的」的態度分兩類,一類是敬畏的,一類是鄙視的。分野過了好久我才弄明白︰包括玩意兒精不精、是專業還是票友、以及平常行為舉止像不像戲子。玩意兒好的票友得到母親的敬重,像胡夫人。人人都稱她夫人,而稱宋媽媽為宋太太。宋媽媽是唱戲出身的,家裡常有人敲打吹唱,宋媽媽屬於那種妖孽型的美人,狐狸一樣的窄臉狹長鼻子,喜歡穿黑紗的緊身旗袍,露出雪白的膀子,腳下趿拉著繡花拖鞋,手裡挾著煙卷兒。她的頭髮又黑又多,繞著美人尖傾瀉而下,手上的蔻丹和煙卷兒上的唇痕一式的鮮紅,她不但會刁著煙卷險伶伶地說話,還愛隔著朦朧的煙霧看人,真是美的頹廢至極。有一次我不小心一腦袋撞進她壞裡,那柔軟肥膩的感覺夾雜著說不上來的香水脂粉味讓我直想吐,我想她可能是白蛇,要不就是狐狸變的。母親當然不喜歡她,她家敲鑼打鼓的時候也不許我去看熱鬧。

  空軍的平劇社那時後設在忠烈祠裡,我們八個入選的女孩,開始每天下午受訓。訓練的內容很有限,不過是走台步、舞翎子等。我們演出的戲叫「勾踐復國」,扮演的角色是宮女,出場兩次,一次持宮燈、香爐、大扇、以及結滿絲穗的不知名飾品站在西施身後;另外一次是陪西施跳翎子舞,我們不用開口實際上就是充場面的龍套。

  第一天從平劇社回來,我報告給母親的新鮮事是:我看見宋媽媽了,她不知何時搬到平劇社去,住在忠烈祠的一間廂房裡,那天因為天熱窗扇都卸了下來,她沒有化妝,臉黃黃地坐在竹板床上,交疊著兩隻腿抽煙,屋子裡空無一物,床上也光光地沒有被褥,連床板都僅由四把竹椅子支撐。她下床來叫人替她買煙,買煙找回來的大把零鈔她看也不看就說︰「你收著吧!」轉手把煙盒丟給大家分抽,她的樣子還是那麼不在乎,不過看去境況不太好。

  我對母親說了以後,母親不屑地說︰「窮大方!」然後叮嚀我少走近她。後來我聽見她們大人說她曾經一天花一兩金子,「再多的錢也經不住那樣的糟蹋!」母親說。一兩金子那時候是我姐夫一個月的薪水,養活一家八口。據說宋伯伯在大陸時,當汽車大隊的大隊長,所謂「所謂車輪一響,黃金萬兩」發的國難財都讓她給花光了。一個人怎麼能花那麼多錢,真令人想不透,母親的結論是︰「可能有嗜好(指毒癮)吧!」

  對於戲我和母親的看法有許多不同,比方說:我崇拜主角,而母親對丑角小人物也有興趣。我們班上有個大女孩兒,她爹是唱小丑的,外號就叫小丑,母親對她的事很關心。那時候班上孩子大大小小差異很大,坐在後面的大女孩子常常說些聽不懂的話,功課不好,上課又愛吃吃發笑,弄得年輕的男老師課講不下去。我很不喜歡那些她們,因為她們說話故意避著我們,而且身上有一股怪味道。有一回大家輪流練習騎腳踏車,不知道誰來月經(這是事後我才明白的)弄髒了坐墊,她們立即緊急會商,展開偵察行動,我看她們各個神情肅穆,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忍不住探頭,被一個巴掌迎面推搡出來︰「你沒有!不是你!」不知道她們到底有什麼我沒有?我雖然心理瞧不起她們,不過被排斥還是很難過。

  小丑在戲裡老演一些裝瘋賣傻的醜婆、惡婆,一個大男人在台上穿女人衣服忸怩作態,已經夠難看夠討厭了,而且還盡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我心裡想有這樣的爸爸真羞死人。小丑的女兒叫李緗,是老實型的,母親喜歡聽李緗的故事。有一天我們作文寫「我的志願」,我那時候對老師佩服的五體投地,所以當然說將來要當老師,後來我有了更大的野心不想當老師了,可是也知道好高騖遠會挨罵,所以還是寫想當老師,結果自己都覺得像拍馬屁,心理很懊惱。我旁邊的「巧兒」也想當老師,不過她想當老師的原因是︰因為功課不好常常挨打,以後當老師好報復打老師的孩子。李緗的志願是要當個好母親,老師史無前例地贊美她,還把她的作文念給大家聽,李緗受到這樣突然的注目很不好意思,臉一直紅到脖子,頭也抬不起來。在班上她的功課一直趕不上,這是她唯一出風頭的一次。我也大感意外老師不是一直叫我們好好念書升學,怎麼一下子沒志氣起來,結婚做好母親?多沒出息,多不害羞。李緗那時已經訂婚了,對象就是我們劇團裡唱勾踐的謝景薪。母親喜歡他唱的戲,可是對把閨女給了唱戲的人家,就算是好角,也沉吟了好久替那孩子傷心。

 

  母親對戲沉迷的要死,對戲子可是即好奇,又嫌惡。我知道母親很不喜歡宋媽媽,因為她的樣子就像個戲子。怎麼叫像個「戲子」我也說不上來,用母親的話說是「流眉扯眼」,大概等於目光不正煙視媚行,再加上旗袍的領子不扣,趿拉著鞋,刁根煙卷兒…等等,反正我想就是宋媽媽那個樣子。

  劇團裡的人對我們八個女孩都很好,幾乎有求必應,總是哄著我們。劇團的台柱是一個乾旦,大夥慫恿我們叫他阿姨,我覺得大家看他很秀氣所以欺負她,他一點也沒有反抗,笑笑沒有說話。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不像男人可也不是女人,人很白凈也很少話,不過很愛漂亮。他會臨時起意動手從戲台邊的人家送的花籃裡,摘一朵花插在滿頭珠翠之間,也會買亮片珠子串耳環,總之他隨時都在為台上的美麗打算。我覺得他怪怪的,可又忍不住對他好奇,看梳頭師傅替他上妝、勾臉、包頭、用刨花水浸濕的假髮貼鬢、往手背上敷粉、在手心裡擦胭脂…頭箍的那麼緊,眼角都吊起來了一定很疼,可是我問他,他嫣然一笑說︰「我只怕不夠緊!」我想他有被虐待狂。

  我們小孩化的是娃娃妝,頭上梳兩個爪髻圍上花環,臉上敷白粉擦胭脂,再在畫出眉眼就行了。不過僅那層白粉就夠叫人受不了,上粉之前得先塗凡士林,然後鉛粉才沾得上,經過這樣的糊牆以後,臉上皮膚癢癢地,可是無論如何也不准伸手去撓。

  後台有許多新鮮事,彩排那天大家都劃上了臉譜,尤其武將為了看起來更魁梧,大熱天個個都穿上了軍中配給的草綠棉坎肩,頭上冒著煙、臉上出大汗,卻都靜坐等候上戲,免得心氣浮動會更熱,臨上場才披上戰袍。

  在後台我們幾個孩子真是無法無天,直到有一天我打了戲台邊的鑼,老師傅發火了,他沒有對我怎麼樣,不過整個劇團都安靜下來,好像大難臨頭。我不認為碰碰樂器有什麼了不得,不過學到劇團裡有不知名的恐怖禁忌,不好玩。

  我的演戲生涯最遠發展到台北中山堂。我們贏了國劇大賽,到台北表演,大家都好興奮,這是我一次到台北,劇團給我們做了制服,浩浩蕩蕩的向台北出發,整個劇團佔據了兩節火車廂。因為坐的是慢車,火車一停就好長時間,整整坐了一天才到,路上即使有人給我們講故事,我還是不耐煩極了。

  到台北以後,我們借住在大鵬劇校,我聽見團員談徐露,那年她才十六歲剛剛篡紅。團員們還說看見小朋友劈腿練功多麼辛苦,那像我們像天之嬌女,我心理想︰「我將來又不吃這行飯!」

  在台北,我們被綽號王老虎的總司令王叔銘召見、夜間劇團派車帶我們小朋友游碧潭、螢橋,第二天去中華商場的點心世界吃早餐。我的一個小朋友把人家桌子上一罐紅辣椒油吃了半罐,我真佩服極了。

  其實憑良心說我沒有看完一次我們的演出,僅僅大約知道勾踐復國的故事。跑了一年龍套,除了混著玩了一年,我的戲劇經驗一些也沒有增進。

  就這樣我還是考上了省女,是八個女孩中的唯一。能夠考上全拜母親督促之功,我想其實孩子的聰明才智都差不多,只因為我是母親唯一的希望,所以一心一意逼我讀書上進。母親對教育的信任和堅持,我想和戲裡士子都要上京趕考不無關係。

  我的沒升學的同學不是嫁了人,就是進了康樂隊,開始跑江湖。我因為進了好學校,當然覺得看不起那些考不上學校的,不過我心理也曾偷偷羨慕她們,活躍在舞台上,而且不用辛苦讀書。上中學以後劇團還來找過我一次,因為不再念子弟小學,母親老實不客氣地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就算我死了,我也沒有顏面見你父親於地下!」話說的很重,意思是除非我死了你休想去唱戲。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那麼認真,鄰居有女孩去了大鵬劇校,也有男孩送去折跟頭、打把式學武行,不過都是窮人家,看到這樣的事母親總是心疼那孩子。奇怪的是母親喜歡戲到發狂的地步,恨唱戲也同樣的深。

  姐姐解釋不讓我再參加演出的原因是︰「唱戲的環境太複雜」。為了讓我死心,她還更乾脆地說︰「如果你是那塊料子,我們就會往那個方向去培養你,可惜你不是」。我不知道跑碼頭獻藝要什麼材料?可是被說成「不是塊料」還是挺受傷害的。那時候甥女小濃已經在學芭蕾,理由是她太胖,跳舞可以減肥。我當然知道絕對不會有閑錢用在我額外的開銷上,我有飯吃,有書念,就已經天高地厚了,想學才藝,我自知門都沒有。鄰家的小娘娘(南方人把姨叫娘娘),沒衣服穿,也沒有學上,還要燒飯洗衣伺候全家小姐少爺,我想如果沒有母親我的情況就會和她一樣。姐姐不厭其煩地提醒我︰「今日滴水之恩,將來要泉湧相報」雖然沒有指明說報給她。我與她的關係漸漸變壞,因為她說︰「X X 說怎麼你妹妹穿的比你女兒還要好」,總是 X X ,而不是她自己說,不過我知道她什麼意思。

 

  母親怕我唱戲,其實是多慮了,戲台上的東西我一點也沒有興趣,從來沒有動機想要去唱戲。我既沒有才華,也沒有什麼人看上我,非把看家本事傳授給我不可。家裡一直鄙視唱戲的,小小年紀的我自然不會不受影響,何況那時我已經有一套相當西化的審美觀,平劇動作完全與我早期粗淺的舞蹈訓練不合,對美的詮釋與觀念也不一樣。比如:舞者的基本動作要背脊堅挺,而平劇中的女角從來不能直木老挺的。尤其是後台的經驗使我對平劇生涯的看法完全是現實、沒有美感的–灰黑髒亂的後台、粗陋的鉛粉、陳舊的行頭、假珠寶、穿著草綠軍棉背心冒大汗的英雄、鬼魅沉滯的無聲權威…沒有一樣是我愛的。我在省女的貴族教育也使我漸漸生出優越感,覺得康樂隊的舞蹈粗鄙極了。此時我也不再看復興球場的露天國片,開始到青年館報到,看洋片的蝴蝶夢、春風秋雨、花月斷腸時…

  我對舞台的迷戀依舊,不過再也沒有機會表演了。

 

 

                姥姥

 

舊時鄉村生活沒有什麼娛樂,孩子最快樂的事,大概是走親戚,特別上姥姥家去,所以兒歌說:「吃大蔥,放大屁,穿大鞋,邁大步,坐大轆車上姥姥家去」。逃難來台,我連老爸都沒什麼記憶,更別提姥姥了。我出生在抗戰勝利後的西安,姥姥抗戰其間在河北老家過世,我跟姥姥在時間及地緣上均錯過,套句現代孩子們的說法:不止不熟,根本不識,只是母親對姥姥念念不忘,生活裡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她都連想到她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有一天下午,南台灣的聚落小村裡來了警察。警察管的是老百姓,通常不到眷村裡來,除了上回拆違建。眷村裡誰家不蓋違建,蓋得原本一排排相去挺遠的眷舍,逐漸接近到中間僅容一人通行,兩人迎面走來就得側身吸氣換位而過。幸好那時候大家營養沒現在好,胖子不多,要不兩個胖子碰上了,非得一人退回來,否則就成了白羊、黑羊過獨木橋。

記得小流鬼(這是她媽叫她的,照說媽媽應當不會這麼叫自己孩子,所以有時我懷疑是不是小六鬼?但他不是老六,而且論理叫自己孩子「小六鬼」也不對。但是她媽天天叫喊叫她的六個女兒,「死短命鬼唷!」,尾音疲憊地拖長像唱歌也像呻吟,所以她媽叫她小甚麼鬼不足為奇)。

「小流鬼」、「小六鬼」,他媽的湖南國語可能走音,我想前者比較合理。

小流鬼她爸死的時候,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門,怕在巷子裡與他老人家狹路相逢。回秧的那夜,母親打發我早早上床,我蒙頭在被子裡發抖,遠處「米里哇」(瞎子按摩師)凄涼悠遠的笛音在冷風裡飄忽,一會大,一會兒小…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我家廚房發出了怦然巨響,母親當下阻止人查看,第二天發現什麼也沒變動,只有一隻不鏽鋼的飯勺把子彎了,大家都很納悶,因為損壞超過了貓、狗、老鼠的能耐。母親不願嚇唬孩子,嘴裡沒說,不過在她的眼神裡,我知道她相信,死者回來過了。

 

那回拆房子,大概因為有人告發,警察不得不來應付一下。被拆房子的朱家伯伯立即走人躲了起來。事後,他說軍人不能和警察衝突,他的意思倒不是說:軍警一家,衝突不好看,而是軍人比警察高貴,和警察衝突有失身份。後來另外一次賭博,警察會同憲兵抓賭,前後門都被堵上了他逃不掉,把褲子脫了...

這回拆房子,朱伯伯不在,倒是朱媽媽狠,把懷裡奶的孩子一扔,上了房,指著警察又哭又罵,末了還躺在地上撕衣服、打滾…

  

警察又來了,這回不知是甚麼熱鬧?大家一窩風似地追趕過去。我只感到人群騷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母親卻已經顧不了我,自己先不見了。我隨著人們的腳步向三軍區的方向跑。跑到的時候,人群已經繞得裡三層、外三層,什麼都看不見。我從大人們的腿中間擠到前面,只看見一間門戶敞開的空房子,警察出出進進不知忙些什麼。

  「好慘呀!兩個大人,三個孩子」

  看見大人們凝重的臉,我知道發生了大事。我好害怕看見死人被抬出來,可也捨不得離開。記得上次董媽媽死了,董伯伯用一條軍毛把屍首一包,叫了輛三輪車,把她從空軍醫院抱回來,在家裡床上放了三天,才出殯。出殯那天當然我們都去看了,還是那張毯子,蓋在一個大抽屜上,屍首在抽屜裡,晃晃悠悠地上了車。回來我好久睡不著,側躺覺得她就在背後,仰臥又覺得她躲在床底下。

  

警察沒有抬人出來,事實上那家人沒死在屋裡,而是死在運河邊上。先生先將太太及三個孩子推下水,然後自己舉槍自殺。因為不想活了,他們收拾好家當,打算放一把火燒個乾淨。

  幸好那火捻子熄了,沒點著汽油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大家覺得這家人心太壞了,自己不想活,還要連累別人。

  死了人,房子空洞洞很嚇人。我不想再看了,就在我要離開的時候,聽見我家對門地伍媽媽說︰「哎呀!我就覺得奇怪,最近他家天天買肉吃」

  

那時候的肉供給量不夠,需要早期排隊拿票購買。我記得早上迷濛中聽見母親叫姐夫起床去排隊,也叫我起來讀書。不一會兒,姐夫回來喜孜孜地搓手說,他拿到了頭彩,所以我家總有排骨、蹄膀吃。

  賣肉的是村子裡唯一的胖子,一付腦滿腸肥的樣子,可是他娶了一個粉雕玉琢年輕貌美的妻子。姐夫有個流亡學生的朋友說:逃難的時候,男男女女都睡在操場上,拿塊磚當枕頭。甚麼怪事沒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嫁給廚子,因為廚子有的吃。

  

我姐夫是天生的領袖人物,他因為有蒙古血統,所以輪廓清晰濃眉大眼有點像外國人,穿著美式的軋畢丁空軍夾克,pink(美軍穿的微帶粉紅的咔嘰色,這樣地服裝國軍部隊沒有配給,只有留過美的軍人才有的穿)長褲,非常帥氣英挺。他有臨機指揮折服眾人的魅力,記得電影「巴頓將軍」中,巴頓還沒發跡前曾在大雨滂沱的泥濘中疏散交通,預示他未來是大將之材。我想這有什麼了不起,我姐夫更棒,他在大陸撤退中每回都留守爆破,最後一刻才率領餘眾撤離。據他自己說離開成都的最後班機,因為機上黃金太多,飛機幾乎墜落,機長要求空投,大家為了保命只好忍痛拋出金子。他因為沒有金子,也不緊張害怕,所以倒頭睡去,醒來已經到了海南上空,而座椅下竟然忘了還有一籃橘子。在海南島等撤退的日子,大家吃大鍋飯,記得炒菜用的鍋鏟像圓鍬那麼大。一回排隊等待領飯的眾人,不知為何打鬧起來,場面失控,我姐夫(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年輕的少尉小官)立時跳上鍋台,喝令眾人安靜,說也奇怪大家也就乖乖聽話了。

我姐夫也幹過巴頓一樣的事。民國五十年代,姐夫帶我們幾個孩子,上新北投拜望他過去文學校的校長,也是當時的監委曹老先生。狹窄的山路上,大巴士會車調不過頭,引起一陣混亂,正當僵持不下的當兒,我姐夫跳下車,指揮各路車輛化解了危機。他急公好義,愛打抱不平,有時我擔心他的出面,讓對方下不來台,可能會惹來麻煩,但是說也奇怪,這樣的事從來不曾發生,相反地不管是不是隸屬他管轄的都服氣他,說他人好。

 

  回到那天的自殺事件。因為不想活了,所以天天買肉吃?都不想活了還有心情吃喝?還有孩子因為要被殺害,對他們虧欠、憐惜,所以先給他們吃喝?還是反正日子不過了,吃光喝光?伍媽媽說的到底是甚麼理?真叫人不懂。

我不懂的還有人為什麼要尋死?母親說︰「人都有時候想不開,就像我媽…」母親說著就說到她母親。

母親的故事,都是陳年往事,一開始就沒完沒了,我大多都聽爛了,不過這回是新鮮的︰

「姥姥窗戶底下有個大罈子,盛著家裡點豆腐的鹵水」,傳統製作豆腐乃將製海鹽的副產物鹽滷,滴入豆汁使凝結成塊。這滴入鹽滷的過程叫「點」豆腐。點豆腐的鹽滷,叫「鹵水」,是有毒的,鄉下常有人喝鹵水自殺。

「那天姥姥突然不想活了…」母親說

  「姥姥為什麼不想活了?」我問

「大家庭總有不痛快!」

有什麼不痛快?母親不想進入細節,她沈湎在自己的回憶裡,繼續說︰「姥姥不想活了」的故事。

姥姥不想活了,可屋子裡老有人進出盤旋,找她說話。來人盡坐著不走,姥姥心理厭煩極了,可又不能不應酬。言語間,她突然聽見窗外盛鹵水的罈子蓋兒「吧達!」一響,豎起耳朵注意聽,又沒有聲音了。她想也許自己疑心,心理老想著那口罈子,於是聽見了聲響。

姥姥繼續陪著來人說話,不一會兒,院子裡突然響起了鬼哭狼嗥的叫囂︰「來人呀!來人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大柱子媳婦喝了鹵水了!」

眾人湧向東屋,小媳婦已經眼睛翻白。

姥姥霍然清醒,不想死了。

  大家庭老宅子都有鬼怪的傳說,母親這回沒有說鬼怪作祟,不過我心裡毛毛地。記得我的小朋友說:世界上是有鬼的,夜半時分照鏡子就能看見,站在自己身後。上吊的都有鬼在後面連催帶推。人千萬不能拿繩子比著玩,甚至連用手比畫也不行。從此我夜裡念書都雙手護著臉頰,生怕鬼套脖子。

 

死人畢竟是大事,那次我家死人不知道是怎麼擺平的,母親僅僅復述了老爺的囑咐:往後家裡媳婦誰也不准自殺,如果婚姻不滿,我當女兒送嫁;兒子在外頭有了女人,我一律不准進門;家裡留下的媳婦,我當女兒養,每人個自擁有一份地,自己收月份...

雖然沒說我家小媳婦的後事,母親說過的是別家子的命案:城裡派來了仵作驗屍,老爺因為是地方上的重要人士,所以陪同勘驗。母親八歲前著一直著長袍馬褂,當男孩子養。老爺到那兒去也都帶著她。這回驗屍的事情,論理應當不會帶很小的孩子,母親當時可能是湊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間看到的。母親說:瘦小的屍體赤裸地躺在門板上,小小發育不全的乳房紫凍僵挺。勘驗結果發現屍體腰間有兩個剪子擃痕,施虐的婆婆因而被罰掌一百個嘴巴子。老人被打的白髮飄搖,嘴腫齒落,可一句話也沒說,一聲也沒哼。

母親說:那小媳婦受虐待,村子人早有所知,她自己的母親每每在她上山撿拾柴火的路上,偷偷去會她。聽完小女孩的哭訴,她娘總是流淚勸她:你等著,等娘慢慢攢錢贖你。可那孩子等不及了。

 

  自殺是大事,姥姥那時有什麼不快?母親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母親最常說的是姥姥的美好。

兒不嫌母醜,每個人眼裡的母親都是最美好的。而母親口裡的姥姥卻不止普通的美,她是:「姥姥是有名的大美人,方圓多少里的人都知道,五十歲了出門還有人趕著來看她。好多人都趕著要認乾親」,然後為了表示我姥姥是莊重正經女人,不會任意亂「搭咕」人,說:「你姥姥最恨認乾親了」我那時候才十多歲,環視周圍認識的人,哪有五十幾歲還好看的?不是母親吹牛,就是偏心,眼光有問題。

為了證實姥姥的美,母親貶低自己說︰「我一點兒都不像我媽」。

母親個子不高,白白胖胖,不是什麼美人胚子,不過那時代流行富態,母親平頭整臉、眉目端正,我想她應當是合格的。

我是老生子,打從我記事開始母親就是個老太太,其實現在想想她那時並不老,才四十出頭,不過因為穿旗袍、梳籫、打扮舊式,看去就是個老太太。那時候的鄰人太太們都跟姐姐年紀相仿,越發顯得母親老。

 

  我沒見過姥姥,沒有什麼感情,古時候的人沒有相片,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如母親說的那麼美。人老珠黃不值錢,再美的女人,老了還不是一樣,在我年輕的心理是如此想的,只是怕母親生氣罵人,沒說出來罷了。

  母親嘴裡另外一項,對姥姥羨慕不已的是:姥姥會彈弦子。姥姥為什麼會彈弦子?我從來沒有好奇也沒有懷疑過, 古時候的女人不是都得琴、棋、書、畫樣樣精嗎?那麼姥姥會彈弦子也就沒有什麼希奇。 小孩子對他生存的世界裡所有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我沒有想過如果古時候的女人都會琴棋書畫,那麼為什麼母親不會?而且有那麼好的機會,姥姥為什麼沒教母親?以前的女人不是都成天待在家裡,有的是時間?

 

  母親說︰「姥姥不容易喲!當家過日子都是自己掙來的」。「你姥姥說︰進張家大門時我連三歲孩子都怕」。以前做媳婦不都如此,初過門時,挨打受氣。多年媳婦熬成婆,從最卑微的外來者漸漸升成主婦?我也沒覺得甚麼不對。

每個孩子大概也都會記得自己母親受的欺凌,母親說:三老爺(我老爺的三弟)與姥姥不對符,威脅她︰「等我哥哥死了,不准她進張家的墳!」

他還說︰「我張家那有她的份兒,就算她死了,埋了,我也把她爮出來,扔了!」叔嫂不和,尤其敗家子對掌家過日子的主婦不滿也是常情,這類事小說上看多了,我還沒想到問母親:三老爺為什麼敢對姥姥如此無禮?她是張家的主婦,為什麼墳地裡沒有她的份?反正生氣的時候總是沒什麼好話的,我想。

  「好在我爹身體好」母親說︰「八十歲了還騎小毛驢,每天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快快樂樂活到八十二,要不是共產黨來,嚇死了,還有的活呢。」

「姥姥比老爺早死幾天」母親說︰「姥姥就怕死在老爺後頭,老爺大姥姥十六歲,終於姥姥還是死在老爺前頭了」姥姥怕死在老爺後頭,受三老爺的欺凌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怕到要先老爺而死就太過分了,何況姥姥比老爺小那麼多歲。姥姥為什麼會比老爺小那麼多歲?從前的人不都是大媳婦小丈夫嗎?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對。

 

  「人活一輩子不容易喲!」母親通常自言自語地下結論︰「人生在世,真不知道會遭遇甚麼樣的命運!」

  經過人生大半以後,我悟到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雖然還不到母親說的:「越怕什麼就越遇上什麼」

   「越怕什麼就越遇上什麼」,甥女小濃就回嘴逗弄母親:「奶奶!那我最怕嫁有錢人了」。母親老了人比較輕鬆,孫輩們比我們敢跟她鬥嘴,開玩笑。

  母親生平最怕遇上什麼,又真遇上什麼了?那時候能說的大概是住女兒家,不能說的是與父親的婚姻。嫁給外鄉人的父親,我老爺很不樂意,他說:「從來只有女兒苦爹媽的,我死了,四個女兒,墳頭一角一個」,言下之意,非常不願意母親遠嫁,可是姥姥因為受夠了大家庭的氣,所以一個勁兒的贊成。

剛來台灣,女孩找丈夫的第一個條件就是:沒婆婆,所以「不當大家庭媳婦」,我能理解。當時我老爺家在哈爾濱有生意,因而派了家裡常年做工的郭老恆,到東北父親老家打聽。父親家裡可能因為他多年在外沒有消息,有人緣他的名號而來,故而著實好好招待一番。結果郭老恆回來只說父親家多闊綽是東北的大糧戶,沒有說父親有元配,還有兩子一女。或許在那個時代,家裡有沒有老婆的問題,跟本不曾出現在那昏聵老頭的腦子裡。在父親那方面因為不滿意舊式家庭安排的自小婚姻,想另娶一個新式的妻子,應當也是可以原諒的。

最終,他雖然隱瞞了已有妻室的事實,但是終身沒有讓兩個女人見面,自己也沒有回老家去,直到孤獨病死西安,也算對得起母親了。反而是我年紀大了以後,有時忍不住想,家鄉的另一個女人,何辜?或許那時候的人認為她沒有被休回家,守住家中媳婦的位置,衣食無虞,算不錯了。後來她的孩子漸漸大了,做了婆婆,照樣一輩子。

  停妻另娶在1930年代非常平常,就是現在雙妻、多妻也不是絕無僅有,就連後來我的義父大人,也除了元配還有抗戰夫人、反共夫人,他的高官大吏朋友家中都有家庭教師、阿姨、保姆,孩子長大了還長住在家裡。稍微年輕一輩,如我的律師朋友雖然沒有什麼抗戰、反共的名號,卻也有三個太太。從前的紅粉知己到後來流行的午妻、早妻還不是同一回事?

就在我的同學朋友之間,也有有兩個媽的。小學同學范容生就是。他的兩個媽都難看,沒有一個夠的上電影上的刻板印象︰大媽善良溫婉,但因年華老去而色衰愛弛;細姨妖矯美麗。范家的情況完全不如此。他的親娘小媽是眷村裡的護士,經常給我們打針、灌腸。兩條辮子死钁子似地盤在頭上,方長的大臉像門板,兩手冷冰冰的,身上有來蘇藥水的味道,粗手大腳,給人擦酒精也狠勁地像要擦下一層皮。大媽倒的確是老式婦女,只是老的土的不忍淬睹。兩個女人都比他爸爸老,活像兩個老姐姐。這樣的妻妾二人實在抵不上人家一個時髦年輕的太太,兩個女人還打架說彼此的閑話。

另外一個例子是我高中時候的同學,她也是小媽生的。她們管大媽叫娘,自己親生母親叫媽。娘不但管事而且跋扈,家長會學校註冊都由娘包辦,真正生她的媽從不出門也不見客,包括後來我同學結婚,都是娘與她爸爸上台主婚敬酒送客,媽遠遠地坐在賓客席上。

 

  雖然說男人三妻四妾不算什麼,但是母親的情況不同,她出生在新舊交替的時代,受過半新式的教育,又生性剛強,還有最重要的是她在乎。至於她為什麼在乎,那就是因為家中有深藏年久的「閣樓裡的骸骨」。

 

  對母親的故事,起初我會問東問西。有一天母親看著小濃和小喜姐妹兩個,說︰「你姥姥姐兒倆,我姐兒倆,你們姐兒倆,小濃她們也是姐兒倆!」四代姐妹倆,是巧合?還是宿命?

  「不對,不是有大姨、二姨、還有四姨嗎? 你們怎麼會姐兒倆?」

  母親楞了一下,說︰「是大排行」

  「可是不對, 老爺不是也說他死了,四個女兒一人一個墳頭嗎?」

  一個勁兒的追問讓母親不高興,聲音沉了下來︰

  「大姨、二姨是先房撇的!」

  我還不知輕重︰「那麼姥姥是續弦嘍?」

  我剛學會了「續弦」這個很文雅的詞,很得意的用上了。母親不但沒有誇獎我,反而說︰「小孩子那來那麼多話!」說著臉就耷拉下來,我只好閉嘴,覺得受了傷害。沒趣訕訕地站了一會兒,想走又不知如何走開。

  續弦一定不是什麼好事,要不母親為什麼會生氣呢?我想。

  

母親是作麵食的高手,她有一張大案板。在那張案板上,她總能做出各樣各式傲人的美食麵點︰餃子、包子、麻花、饊子…各種糕餅,母親無所不能。她喜歡試驗創新,更願意分享教給鄰居年輕的太太們。那時候經濟還沒起飛,人人都得發揮克難精神,凡事自己來。

逃難來台的大軍裡甚麼人才都有,一天姐夫帶回家一個手製的鋁皮小烤箱,母親立刻開始研製蛋糕、麵包,不久還烤出翻毛月餅。

每天我放學回家,總要站大案板旁,迫不及待地報告今天學校裡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張小毛和謝小敏吵架,不說話了;老師又打了楊克強了,等等。有一天我說︰「敏華他姐姐結婚又被送回來了」

  「怎麼會?」母親一面揉麵,一面很有興味的問

  「偷東西!」我說,不認為這是得值得特別注意的大事,偷東西學校不是都要開除的嗎?我說給母親聽,只因為那天大女生都在說這件事,而我又剛好沒什麼好說的。

「偷了什麼東西?」母親問。我想了想,想不起她到底偷了什麼東西,對了,他們說「偷人」,我沒有想「人」怎麼偷?大概像母親講的拐子偷人家孩子,殺死裝運毒品一樣吧!

我的回答讓母親笑昏了。我不太懂得母親的反應,不過她高興總是好事。

 

母親反應不都這麼好的,有時說到一半她會突然矯正我的語言︰「舌頭短了?疵–疵–的,難聽!」,那時我剛上了中學全班同學都是台灣人,我也染上了台灣國語,好聽的捲舌音都沒有了,「吃」發音成了「疵」。

如果我說話帶有女孩流行的尾音:依呀、阿呀,或者哼哼唧唧的鼻音,母親也會罵人︰「說話要痛痛快快、清清楚楚」。「站要有有站相、坐有坐相」。母親說話、走路、吃飯、睡覺都有規矩:站、坐需端正,不准「斜腰撂胯」(伸胳臂撂腿);看人要正眼看,不准「流眉扯眼」...否則都是沒家教。「沒家教人家會認為你家大人都死光了,讓你這樣丟人現眼!」母親說。我有時說到興頭上不免「連說帶笑」,母親臉一寒︰「笑完再說!」。我的笑一下子給冷冷地切斷了,話頭斷了,興頭也切斷了。

 

「沒眼色!」也是母親常常罵我的話。「沒眼色」就是不懂得察言觀色。我頭一回學到「眼色」一辭,是在還沒有上小學的時候︰

  隔壁陳太太沒有孩子,其實她自己就像個孩子。陳家夫婦常常打架,打完了又手牽手高高興興地去新生社跳舞。他們兩個人都愛漂亮,陳先生把家裡處處都釘滿了小鏡子,以便隨時梳他油光水滑的頭。陳媽媽有好多上海買的漂亮高跟鞋,那天陳先生不在家,她一時興起約我到她家玩,母親向來不准我到別人家去,不過人家當面邀約不好拒絕。也許那天陳媽媽童心大起,否則誰會費力邀約一個孩子?看母親沉吟,陳媽媽說︰「去嘛!去嘛!有什麼關係」母親終於答應了。

  那天在她家我們玩穿高跟鞋,她把所有的舊高跟鞋都拿出來給我穿,讓我拖著走來走去,她自己在一旁笑的東倒西歪,我們玩的盡興極了。

陳先生總是繃著臉,不象別的鄰居爸爸,沒有孩子和他打招呼,我知道如果他在陳媽媽不可能邀我去他家玩,可是後來他不在陳媽媽以也沒有再邀約過。她總沒空,要穿著好看的高跟鞋陪陳伯伯出門,等三輪車的時候還低頭仔細抹掉鞋邊的土。有時她和別的媽媽聊天,我故意湊過去,她看看我又自顧自的聊下去,好像不記得那天我們好快樂了。

我媽說陳媽媽以前結過婚,還有個孩子。離開上海那天,孩子睡在嬰兒床上,小腳蹬呀蹬地。她那時候年紀輕,也沒覺得不捨,匆匆拿了衣服跑了。陳伯伯在門外的吉普車上等著,出門時,那孩子已經不見了,她從此再沒見過那孩子,小腳蹬呀蹬地一幕,就成了無法抹去的印記。

那天去她家是我第一次被邀作客,母親特別交代︰要有「眼色」、要識趣、要知道眉眼高低,在人家討厭的時候就快走。那天我照母親說的玩一會兒,就回家了。回來母親仔細問我在陳家做了什麼,還有她家是什麼樣子,我都一一說了。

 

其實,給我最多眼色看的是母親,我學會最多的也是看母親的眼色。

 

  我不太能和別的孩子玩在一起,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鄰居的爸爸、媽媽。鄰居的孩子們都叫別人的爸媽:某伯伯、某媽媽,我的身份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因而不好稱呼。姐姐、姐夫的朋友我叫姐姐、哥哥,也跟著姐姐叫偶遇的老人家伯父、伯母。自己覺得比別的小孩有文化、也高一等,不過這高一等是寂寞及疏離換來的。

 

      ﹡ ﹡ ﹡

 

  一天,母親訴說大姨賢良:「你大姨對我可好了,對你姥姥也好」。大姨常在姥姥屋裡聊天、做活,晚上常陪姥姥睡。一天老爺突然回來,大姨回自己房去,母親說:「她那個死媽不給她開門,她又不願意回來,惹的大家生氣,一雙小腳就在酷寒的院子裡靠牆站了一夜…」

  「她那個死媽!」這幾個字在我耳中浮響,她媽還在,那麼我姥姥不是續弦嘍?

  「她媽不是早死了嗎?」我問,母親生氣了︰

  「問那麼多做什麼,你不說話沒有人當你作啞巴,『話多白少』!」

 

難怪我姥姥進門時連三歲孩子都怕,三老爺對她不服氣,原來我姥姥是老爺的「從妻」(比妾、小老婆好聽,對吧!),不是續娶。從卑微的伺妾地位,爬到當家作官宦人家的主婦,在古時候確是一條遙遠漫長的路。

大姨既然是元配所出,為甚麼會跟姥姥好到那樣的地步?姥姥怎麼將她爭取過來?她心向姥姥她媽會多恨她,細節都掩埋在歷史塵煙裡了。這樣複雜的故事,我就是長大以後也不能理解,還是看了高陽嬉仿紅樓夢,寫的舊式家庭系列小說,還有自己寫論文分析華人大家庭裡女性分工的情況,才比較了解,舊時大家的賢良小姐,如何純厚待人;嫡、庶之間如何設法和睦相處。傳統大家庭講究和諧忍讓,賢德之人受到敬重,胡扭蠻纏、挑撥離間的自然受到批判。

 

  依照母親的說法,我姥姥的地位都是靠自己做人賺來的。我姥姥很會做人,就連大婦親生的女兒也能籠絡過來,著實不易。姥姥待童僕、窮親戚、朋友寬厚,出手大方。家裡人多,成年有做不完的活,家裡長年住著幫忙做活兒的窮親戚,讓這些人做活姥姥都加倍多給工錢,不佔人便宜。當然也因為我老爺當家對姥姥敬重,姥姥作得了主。

大家庭的主婦不是容易做的。有一回日本罐頭工廠派人來鄉間商談收購水果,老爺不知道到那裡去了,來人直接找到家裡來。我老爺不在,家人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應對,姥姥挺身出面接待。老爺回來竟然還有多事人趕著去告狀,說閒話。老爺不但沒生姥姥的氣,反而說︰「好!幸好家裡還有能見市面的人」。

那時候已經民國五年了,我老爺開始在地方上辦教育,對女性有比較開明的看法。姥姥就是這樣漸漸受到家人的敬重,後來我太奶(老爺的娘)及大婦相繼過世,姥姥開始掌家,成為主婦。

 

  「姥姥為什麼會嫁給老爺?」我問,其實我想問的是︰「姥姥為什麼會嫁給人家做妾?」。問這話時我和母親還我可以雙向溝通,但是「妾」字是不能說的,那時我大概也還沒有這個詞彙,那個詞彙是讀了孟子「齊人章」之後才有的。那時通用的說詞是小老婆,而母親和我兩個人都認為不文雅,對那個詞感冒。

  不管怎麼說,母親懂了我的意思,她回答:「姥姥月經來了肚子疼,怕不會生孩子」。那時候我還沒有上生理衛生,不瞭解月經痛和生孩子之間沒有關係,無法辯駁母親的說法,只覺姥姥家人心太實、太好了,為了怕不能替夫家生孩子,寧可給人作妾。

  「他不是生了你們三個孩子嗎?」這時我已經知道剔除大姨、二姨,只有母親、四姨、加上舅舅是姥姥生的。

  「還沒結婚誰知道呢?」母親說。

  我想也是,這裡我得到的訊息是:女人一定得生孩子,否則對不起男家。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只好嫁給年長、已婚而且已經有孩子的男人。

 

  姥姥為什麼會嫁給老爺做妾,母親有時有不同的說法︰

  「因為年紀大了!」我姥姥二十九歲才嫁給我老爺。

  為什麼會等到那麼大?以前的人不都是小小的就給了人家嗎?為什麼會養到年紀大?

「因為家裡窮!」是母親的答案。接著母親就說她姥姥娘家多窮,太姥(母親的姥姥)一年攢的東西,姥姥回娘家一趟,就給母親等幾個孩子吃個精光。

這時,母親說她小時候貪吃肥軟,太姥給她鹵了個大綿羊尾巴,裝在雪地園子裡的小罈中,她玩著跑著,一會兒自己開罈捏一塊來吃,羊尾巴吃完,她病倒了。

 

我姥姥也真可憐,出身夠卑微的,難怪只能給人作妾。這裡電影中的情節派上了的用場 – 我姥姥是窮苦人家的美女,被我老爺看上了…因為思慮走上了岔路,我忘了問:窮人家不是都早早就將女兒非嫁即賣,怎麼會把美姑娘養到老大?

 

  婚後我老爺原本應許姥姥不進張家大門,在外面買屋置產單過。可是有一天,我太老爺,也就是我老爺的爸爸,乘老爺不在時,去把姥姥給接回張家了。不曾經過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外室,公公出面來接,怎敢不跟著走,所以我姥姥就此進入了張家的大門。

太老爺出面來接?這情節需要一些想像。兒子在外面有了女人,太老爺不但不出手打散,還去替他把如夫人接回來?其中過節恐怕連母親也不明白。是因為有了孩子? 電影裡不是演過,外室生了兒子,家裡也沒有香煙,就硬把孩子抱回來,趕走媽媽嗎?不過我老爺那時候元配生的長子已經在北京當法官,這樣的故事說不通。 再不就是︰因為我太老爺是個小氣鬼。

據母親說大家庭家裡人一路的浪費,只瞞著太老爺一個人。只要他不在,就大吃大喝。不是大夥做吃的,就是拈鬮輪流請客,打發人到街上買吃食。街上的小吃擔子,也把人家叫到宅子裡來,包下整擔包子...一天大家正在爆豆子、炸果子,太老爺回來了,把風的來不及給後頭送信,連忙把豆子撒在地上。太老爺小氣,必定會去撿拾,乘他揀豆子的時間,立即通報家後面,收拾油鍋。

這些內眷後來還集資偷偷差人買「花會」(地方上的大家樂),一天竟然中了大奬。那天我老爺在街上看見人聲沸騰,都在討論出大花紅(大紅盤)的事情。他不明就裡問人奬落誰家?人家詫異回答:「你家呀!」

 

我老爺在外頭有了小公館,開銷花費太老爺捨不得,乘老爺不在去接我姥姥了?這有可能,要不就是他本來是去興師問罪的,但是看見姥姥美艷,真是我見猶憐,想到自己年輕時有也荒唐過,一時不忍心,就說:「回家吧!何必在外頭過呢!」。這裡,我的想像力又作祟了,好像茶花女的情節。

母親說看見太老爺,姥姥當然嚇了一跳。震驚過後,她給太老爺磕頭、並奉上一袋煙。或許如此貼心、識大體、見過市面的應對,征服了這個老頭子。

又或許,我太老爺跟老爺商量過,兒子早已羽翼豐盈接掌家務,在地方上也享有地位。兒子真愛的女人,老人也不敢做的太過分。父子間怎樣協商妥協,決定由太老爺出面,演出這齣接姥姥的戲?反正事情已經過了八十年,內情誰也不知道了。

最後,老太爺這一段,還有可能是姥姥為了面子,自己編出來的。姥姥進了張家大門以後,日子非常難過。大婦每天把著門罵。我老爺前腳出門,大婦就搬張小板凳,端坐姥姥門口,開場叫罵,直到天晚了,我老爺回家進了大門,有人給她送信,才收兵。如果姥姥真是太老爺出面風光接回來的,加上當家的我老爺的寵愛,大婦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太不懂事,太潑辣囂張了?

大婦在母親的故事中,因為是隱形的,以致她是甚麼出身?為人怎麼樣?都沒有資料。照理她應當來自門當戶對的富家大戶,此時兒女早已長大成人,說不定已經有了兒孫媳婦,在家裡的地位已經相當穩固,面子上下不來,才這麼蠻幹?還是我老爺也有點理虧,對她裝聾作啞?大家庭的事,真如母親所言,是說也說不清。

  

或許是因為時空轉換新舊交替?這叫罵的戲碼,比較像現代版。後來看多了舊小說才了解:舊時的妾與現在的小老婆不一樣,結婚得要給老爺、夫人(妻)磕頭,在家中聽妻使喚。有時這納妾的動作還由妻主導,像《浮生六紀》裡的芸娘,處心積慮地為丈夫謀求「美而韻」的女子。

古時妻、妾間的定位不在先來後到,也不在是否明媒正娶,而是背後無法跨越的社會鴻溝:妻是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妾是買賣、贈送、或陪嫁收房的窮人家女孩。富貴人家的男人,像賈寶玉,可以先納妾再置妻,妻死妾也不能晉陞遞補,而是另外迎娶門當戶對的小姐。記得張愛玲《怨女》裡的七巧,給媳婦氣受。媳婦後來窩囊死了,七巧故意不讓已經生下一群孩子丫頭收房的姨奶奶升格扶正,故意利用渺遠的希望奴役她。

從大婦的表現看來,我老爺與原來家裡安排的年長大婦感情不睦,不難想像。姥姥、老爺間的關係是比較時髦、平等的,也是自己選擇、有感情的。如此來頭,加上姥姥見過市面也不是省油的燈,兩個女人之間的劍拔弩張可想而知。姥姥為了家裡和諧,沒有利用老爺的寵愛,枕邊告大婦的狀。是她的婦德。

 

   從小母親燈下課子,一邊做活,一邊很認真督促我的課業。還沒開學,我的書已經背了半本。上中學以後母親不再能管我的功課了,除了國文她幾乎完全看不懂,所以她也不要看。就連我的家事、勞作作業她也幫不上忙。在學校,我們學做西式的蛋糕、洋裁,我開始穿自己做的衣服,嫌母親做的土。母親曾想法子給我意見,她自己沒學過洋裁,可是看看我畫的圖樣說不行,我就是不聽,跟她生悶氣。結果剪出來穿上身,果然不像樣子,可是我嘴上還是不肯服輸。

雖然,我從來沒有公開表示過叛逆,但母親想必已經感受到,我正漸漸脫離她的掌握,她拚命催促我讀書上好學校的結果是:我成長超越了她的世界,急欲飛奔離她遠去。這樣的恐懼,她用李麗華演的電影「巫山雲」回應,她講電影裡的故事給我聽,教訓是:不准嫌棄她。

電影裡念大學的兒女放假回家,做母親連忙添櫡加菜。餐桌上母親給兒子佈菜,兒子嫌她「夾來、夾去多不衛生!」。那飾演母親的被驚呆在那兒,倒是作客的兒子同學,站起來捧著飯碗說︰「伯母!我不嫌髒,您夾給我吧!」。這殷勤底下包藏的是:追求老太太女兒的心。

  

母親開始覺得自己寒磣,趕不上時代,沒有像樣的衣服穿。她用強力壓制我不准看不起她,不准以她為恥,可是我想她自己以自己為恥,她不參加我的家長會,也不出門。她的一切都過時了,她不再年輕、不再時髦、不再好看、不再有學問,她從時代的尖端退後。她接受了老太太的角色,在吃苦犧牲裡為自己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定點,一肩扛下了眾多人口的家務及照顧五個孩子的重任。她讓姐姐去工作,因為如此她可以她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是吃女兒的,不是靠女婿生活。她不讓我感覺寄人籬下,因為「那是我用勞力(操持家務)換(取)的」。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母親依然沒有失去嘲諷的能力,她說︰「從前好多人伺候我,現在我一個人伺候好多人」

 

上中學以後我的心思開始多起來,外面的世界強烈的吸引我。母親的世界離我越來越遠,我不再一回家就待在母親的案板前,報告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我開始有自己的生活秘密。那時她的身體常常不好,可又查不出有什麼病,常常突然心悸、燥熱、然後冒冷汗,現在想應當是更年期,可是那時誰也不懂,只覺得她情緒乖張,動不動就出口傷人。起初我還努力替她解釋,她母代父職,她不得已,可是心理忍不住羨慕同學王平跟她的父母親近,她可以坐在她爸爸懷裡,手摟著脖子撒嬌。王伯伯會跟我們說笑話,但在母親嘴裡是他「沒正行!」。

  母親和我的聊天慢慢變成單向的,她說我聽。我學會了不說話,反正我說了,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遭到搶白,誰願意碰釘子?被罵「多嘴!」?我覺得母親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會爆發,我還是閉嘴的好。另外我對她說的也不感興趣,母親的世界有限,說來說去都是些陳穀子、爛芝麻,我有太多自己的事,母親的故事我實在無心去聽。此時我聽見了父親騙婚的故事。

  

父母成婚之後,東北方面大概看他們生活舒適安穩、不甘心吧,打發了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來攪局。中立一點想,父親在外作官,也該讓孩子出來闖闖、見見市面。孩子想來北京念書,也不算過分。

對這個不被認可的兒子,母親當然不會理睬,而且剛結婚就冒出個要上大學的兒子,也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父親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立刻說︰「找姥姥去,讓姥姥打發你去北京上學」。要找的當然是我的姥姥,不可能是那孩子的親姥姥。現在想想我老爸也真有一套,真敢!這是一個膽識、氣度的競技。這戲到底還要不要唱?要唱成和樂融融底喜劇?還是家宅不寧的悲劇?

人家趕著來認姥姥,女兒生氣撒手不管了,我姥姥不得替女兒做人,不能不忍讓接受,於是連夜趕製被褥,打發他和我舅舅一起上北京上學。為了公平起見,兩人的穿戴被褥一式一樣。結果,這兩個不學好,一個也沒好好念書。我哥哥闖禍後來被送回東北;我舅舅只學會了抽洋煙、騎鐵驢子(自行車)、穿西裝、戴驢捂眼(太陽眼睛)等的時髦玩意兒。放假回來,惹的全村子的狗都跟著他咬。最後還拋棄家裡的糟糠,跟個女護士跑了。這一段的插曲是:我老舅先帶了個年輕時髦的女人回來,我老爺自然不讓他們進門,僵持中是我鄉下的老實舅母跪求老爺開門接待他們,我老爺於是宣言:是你要給他們開門的,到時候打架別怪我。其實一大家人就都等著舅母這一跪,要不這齣戲怎麼落幕?

老舅母的忍讓可還沒能穩住我老舅的心,時代變了,老舅不必靠家裡,他畢竟還是跑了。

 

  母親繼續他的獨白︰姥姥多辛苦,老爺娶姥姥時,應允了供應她「抽煙」,可是在大家裡做妾,那裡還有大煙(鴉片)抽?姥姥個性剛烈說戒就戒了。戒煙癮多痛苦呀,可是姥姥連讓人知道都沒有。直到有一天老爺突然想起問到,才說︰「戒了!」

  我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姥姥抽大煙?」

  「那時候有錢人家,抽煙不算什麼!」母親說。但是,年紀輕輕的女子為什麼會抽上大煙?不都是不肖的敗家子才抽大煙嗎?姥姥家裡窮到快沒飯吃了,還供她抽煙?

「因為月經來了肚子疼!」

鴉片能止疼沒錯,但偶一為止,也不至於成癮,對不對?母親的解釋聽起來似通非通,我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其實你姥姥以前結過婚」母親心情好的時候,很願意說。她太寂寞,只要我不問讓她尷尬難堪的問題,她很願意多說。對母親夢囈般的敘述,我心不在焉地聽,為了禮貌,不忍拂逆她,應付著。

因為反應不熱烈,母親開始說的更多,想吸引我的興趣︰「姥姥因為家窮,她爹有點兒傻,又有病...他小解不出來...得頭頂著牆...你姥姥一小就許配給了人,後來那人死了,才嫁給老爺。那時候,這樣就算再嫁了,」

  再嫁,當然只能給人作妾了,是母親的解釋。母親還在為姥姥再嫁的事設法掩飾,而我已經不關心、也不驚奇。姥姥的世代對我好像唐朝、宋朝,誰會管唐朝、宋朝的人幹了什麼?何況小婚、童養媳、納妾、再婚...小說、電影裡一天到晚上演,見多了,有什大不了?記得林黛演的「杏花溪之戀」,算命瞎子跟說她:會嫁三次,而且越嫁越好?在電影裡雖然那僅是個笑點,可是我相信時代畢竟不同了。

  看我沒有什麼反應,母親又說︰「其實你姥姥唱過戲,而且唱得很紅了」

  「因為家窮,她爹老實又糊塗,就把個孩子給了過路的馬姓唱戲人家…後來竟然紅了」

 

  ﹡ ﹡ ﹡

 

  根據胡沙的說法,評劇的發展:對口蓮花落是第一時期、唐山落子是第二個時期、奉天落子是第三個、評劇第四。

  蓮花落很早就在京東一帶如昌黎(母親原籍,現已更名蘆龍縣)、樂亭、灤縣及唐山左近活動。這些藝人多是農民,更多的是貧農,他們沒有固定的班社,僅在農閑時候到各村擺攤演出。當時蓮花落算是雜耍的一種,冀東的雜耍形式很多︰有唱魚鼓的、什不閑的(十不閑演出者使用一個上下兩層的紅漆木架,分別掛著鑼、鼓、磽、鈀,由一人操作。十指并用,故名十不閑)、唱樂亭大鼓的、唱灤洲影調的、唱秧歌小調的等。

  『蓮花落演員也會唱影調、秧歌、大鼓等,當時叫對口蓮花落,因為只要兩個演員一男、一女,也就是一旦、一丑。女的包頭,也就是戴戲裝頭面,穿花洋布衣裙,或向鄉間有好看衣服的婦女借衣服穿;男的就穿農民衣服,扎個茶裙。雖然叫蓮花落,但是和東北的二人轉,也就是蹦蹦的形式差不多。最早演員全是男性,女角也是男的扮演。音樂是蹦蹦的曲調。樂器起是一把大弦,也就是河北梆子用的板胡。樂器只由一個人打,叫雙跨,就是一個人兼打大鑼、小鑼、鈀、鼓。弦樂過門很簡單,只有一個始‘浪的浪,浪的浪,浪個浪個浪的浪’來回翻唱。很多評書的口氣往往在兩人接唱之時流露出來。說白應對完全和日常口氣一樣,因為通俗,所以婦人孺子都喜歡聽』(李家瑞 1933:22)

  1900 年,拳匪之亂,農村破產,民間生活困苦。農民為了生活,利用民間娛樂四處串鄉擺地攤賣唱糊口…

  母親 1908 年生人,姥姥唱戲應當在 1900 年時代。根據追溯,評劇分東、西兩路。西路評劇第一班『光緒十九年(1893?),保定縣的金葉子、韓九齡、馬三、馬四、王方、李方、樂不夠、史春鮮、張來等八、九人,從保定帶著戲班子到了香河縣,在鐵佛堂遇見了王殿佐,相皆到北京的東安市場唱蹦蹦戲。彩旦樂不夠(又叫人人樂)是負責人。原有戲目︰小姑賢、借女吊孝、趙連碧借娘、安安送米、摔子功夫、丁香割肉、馮奎賣妻等。到北京後研究大本︰賣水、打鳥、化緣、花亭會、單寶童投親、鐵蓮花、老少劉公案、斬竇娥。到北京後就不叫蓮花落或蹦蹦了,改叫平腔梆子戲,以前表演形式似二人轉,用蓮花落(竹板)和嗩吶伴奏,後來採用了河北梆子的弦樂器及打擊樂器,把蹦蹦的曲牌音樂改變為扳頭音樂,因為演員用本嗓唱戲,不用假聲,所以自命為平腔』。『此時的著名演員還是男角,角色開始有了分工,叫拆出,有了戲劇的型式,不過由於規模小,所以叫半班戲』。

  『節目次序,先是武場打通,接著是唱十不閑拉四喜(福、祿、壽、喜四段吉祥歌詞),接著是錢兒鞭(竹籤中鑲數片銅錢,表演者以鞭磕手肘、膝蓋,發出聲響),然後演出對口及小戲。也有擊鼓出場、打七塊板唱單口,對口,最後以拆出壓軸』。

  當時沒有照明設備,點松樹明子,一場戲演完,演員熏得鼻孔漆黑。

 

  『香廠演員在香廠搭大棚演唱,一班只有十來個人,平時唱梁外(到各處去唱),梁外沒有台口就上北京唱」(胡沙 1982:253-255)香廠演員名單如下︰

 

    金葉子…

    郭啟榮…

    歪脖紅…

    馬秀英...保定縣人、貧農

    ………』

  

  是了!是了,這就是姥姥了。姥姥名字叫秀英,給了馬家。時間也對,母親出生那年姥姥三十歲。1893 年姥姥十七歲。可惜的是,再也沒有進一步的資料了,早期的藝人記載很有限,即使掛頭牌的金葉子,也生卒年不詳。

 

  『1890 年金葉子、人人樂、柳葉紅、胡椒面、小蜜蜂、郭啟榮等進入天津活動。於侯家后、河北大街、天后宮一帶…因清政府視之為粗野、庸俗的鄙俚技藝,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只能以掠地跑棚和走街串巷等形式演唱。也曾經返回北京,亦不見容於軍閥政府。1901 年在天津茶園演出,直隸總督楊子祥頒布︰有傷風化、永干力禁…將當時在天津演出的九個班社同時驅逐出境…』

 

  年華漸漸老大,戲班子又到處被驅逐追趕,真如戲詞上說︰「蓮花落子不知羞,挑著擔子滿街溜,南京收了南京去,北京收了北京留,南北二京通不收,黃河兩岸渡春秋!」這時大概姥姥就動了擇人而適的心。

西路評劇唱到了北平,連郭沫若都記載過到大闌柵附近的茶園飲茶聽「鬧(落)子」。也在天津及奧、法租界演唱過,難怪說姥姥見過世面。

跑碼頭混飯吃的日子什麼都可能發生,染上「嗜好」(隱喻鴉片)也不足為奇了。

 

又據張壽著(1885 光緒十一年)津門雜記記載︰北方之唱蓮花落者,謂之落子…一日兩次開演,演員不下十人,粉白黛綠,體態夭矯、各炫所長,動人觀聽,彼自命風流者爭先快睹,趨之若騖,擊節歎賞,互相傳敘,每有坐客點曲,爭擲纏頭…」。此時我仿佛看見了舞台上演出的盛況,姥姥相貌秀麗又會彈弦子,「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我想姥姥是風光過的。

 

  此時,我仿佛聽見了她初入張家大門時大婦的辱罵︰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

  也聽見家裡孩子們追著跑著學口︰

  「叔叔、大爺、嬸子、大娘,你們好,今兒先給您唱個對口!」

  「蓮花落子不知羞…」

  「進張家大門時我連三歲孩子都怕!」姥姥說

 

  ﹡ ﹡ ﹡

 

  姥姥年紀大了又有嗜好,想嫁人只有嫁給我老爺那樣的近老鄉紳。何況要擺脫戲班,大概也只有我老爺能擺平。

自從嫁入張門,她再沒有再唱過一句、一個字,也永遠不許她的子孫兒女學戲、唱歌、彈弦子、不許忸怩作態、不許有戲子樣...要行的正、坐的端、像大家閨秀…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洗盡鉛華從絢爛歸於平淡的日子不好過,也都說那樣出身的人,不會甘於寂寞平淡,「大紅燈籠高高掛」裡,唱戲的三姨太,不是因不耐孤寂沒落,終至出牆,最後被家法處決?

但是我姥姥咬咬牙,做到了。

 

              結局

 

  在英國我和大陸上母親的娘家聯絡上了,我改嫁了的舅母還在,還有她與舅舅生的表哥。寫信回台灣卻始終沒有接到回音。後來,母親去世,我一直不能確知她去世前,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娘家還有人?事情平靜以後我問姐姐,她冷冷回說︰「又不是親的!」

  「怎麼不是親的?」我原來以為家裡不會再有什麼秘密了,這時卻又爆出冷門。原來舅舅不是姥姥生的,姥姥沒生兒子,舅舅是外面女人生的。

  塵埃落定,為什麼無子的恐懼能禍延好幾代,為什麼母親會被當成男孩養到八歲…我想姥姥可憐,連夜趕工打發到北京上學的兩個不成材的東西:一個自己男人在外面生的野種,一個女婿隱瞞真象的前房兒子。人生要吞多少怨懟多少恨?難怪母親說︰「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越怕遇上什麼就越遇上」。姥姥自己命苦,一生巴結向上,多希望女兒能不要從蹈覆轍,可是沒想到母親的命運也沒比她好多少。我想到張愛玲的小說:古時候的女人走不出命運,就是死了,也像蝴蝶,釘死在屏風上。

 

  「才不呢!」姐姐說︰「是姥姥硬給人家抱了回來的!」。姐姐口中的姥姥是厲害角色,自己生不出兒子,大房獨子又生病死了。她一不做二不休,把外面女人生的孩子硬給搶抱回來…

模模糊糊記得母親和姐姐說背著我,壓低嗓門說︰我老爺上壞女人家去…壞女人住在我家後門的方向。我老爺出了前門,繞彎轉向後門…讓我姥姥在家中後院的土堆上看見了…。

尋花問柳的事,我老爺會想法子瞞著姥姥,可見還是有感情,顧忌著姥姥的。以前的女人對丈夫婚姻中的不忠實當然也會生氣,不過不會像現在女人一樣,打架鬧離婚。

當時母親是當笑話說的,有關我老爺的部分聲音低些許,有關壞女人的部分就不必顧忌了︰鄉間沒什麼正式營業的娼妓,所謂的壞女人可能是窮人或小戶人家的寡婦,做著半掩門式的生意,據說我老爺去、我三老爺也去。至於去了以後做什麼?就不是足不出門的婦道人家所能知道的了。

 

母親死後我和姐姐的關係改進,我們不再站在對立的立場競爭母親的愛。其實依照年齡,姐姐等於母親、而母親接近祖母。我小時也一直羨慕小濃,希望姐姐是我的母親。

姐姐的孩子們大了,與他們母親關係漸行漸遠,只有我還能陪姐姐談談過去。退休以後她越來越像母親,也開始說她小的時候的故事。姐姐到過河北,見過姥姥老爺,不像我是勝利後在西安生的,後來經四川、海南島到台灣,連老家的邊兒也沒摸上。在姐姐眼中那些人即不是前朝人士,也不是幻景。

就在我們聊天的時候,銀幕上正在重播老電影「魚美人」︰鯉魚精幻化作人,出現了一模一樣兩個小姐。府裡請來包公評斷,龜精又假扮包公。兩個包公真假莫辯,只好併坐斷案,假包公數來寶唱:「兩個小姐兩樣心,青紅皂白不難分,一個原是多情女,一個愛富又嫌貧…」

假包勸真包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生若夢,何必認真?」

  「喂–唔–」經過捻鬍子、思考,兩個包公相視,會心哈哈一笑,走嘍!

  戲裡面的世界就是這麼可愛、講理,好人一定會有好報,比真人的世界好多了。難怪母親沉迷。

 

  ﹡ ﹡ ﹡

 

  相對於我的小朋友,我的母親是年紀比較大的,因而童年時候特別怕失去她。知道人生在世死亡不可免之後,一直希望與母親維持著一種無悔的關系。這樣無悔的決心出於我的自私,而非孝道,因為一旦她不在了,我不要自己懊悔難過。我不願意拂逆她,甚至有時故意嬌慣她,她愛出門逛蕩,我就慫恿她。後來腿腳不行了,腰也直不起來,我們還是到處散布溜達。她嫌難看不肯拄拐杖,我們就買把好用的長柄雨傘。她不讓我攙,一定要自己拉扯著我,我也任她拖拽著,很慢、很慢地前行。市面一般店家的心腸好,看我掙扎帶著老人,都願意借凳子給我們休息。我替她提網籃,裡面有裝著︰小暖壺、養樂多、巧克力、糖果…母親老了很像孩子喜歡甜食,還愛喝咖啡。她的牙齒逐漸脫落,最後只剩下一顆暗烏的是自己的了,其他白森森地都是假牙。她像小松鼠一樣慢慢啃食糖果,眉開眼笑像滿足的小孩。

  我們也去看展覽,許多的民俗古物是母親小時候日常使用的,她東看看、西瞧瞧,又忍不住說從前…有時我去開會、上課也帶著她,把她放在附近的博物館、畫廊。工作人員很少看見那麼老的參觀者,都爭著招呼她。

比起早年的奔波歲月,母親晚年算是平安快樂的,她常說︰「我這一生,就數在台灣這四十年平靜!」母親經歷了革命、復辟、直奉、直皖戰爭、抗戰、國共內戰…還真只有在台灣這幾年算過了太平歲月。

母親的快樂晚年,甥女也有許多貢獻,她們之間因為隔著一代,似乎更沒有界限,小濃會逗著母親說各色的笑話,與她分享淘氣的秘密,開車帶她上陽明山、下小館子…母親捨不得錢、不想動的時候,小濃比較敢催逼她,母親高興就說︰「小濃就是這樣,什麼都得聽她的」。不高興就說︰「我又不是個小孩,你叫我去!去!去!去吃飯!去洗澡!…」

母親跟小濃生氣,心理還是愛小濃,她說小濃心最好。從小小濃脾氣壞,最會跟母親衝突,現在小濃最照顧她,母親又再發她的感言︰「人家說︰起小,你最不愛誰,末了,最得誰的『繼』」。得「繼」是得到孝養的意思。他和小濃的這份溫柔感情,是姐姐跟我都不曾享有的。

寫到此,螢幕上正在播演「武家坡」。寒窯裡既沒有菱花鏡,也沒有梳妝台。寶釧對水映照,知道自己年華已老,十八年的堅持盼望,等來的是那在外樂享榮華美眷的背義丈夫的戲弄、試探。戲劇裡的正旦,不能躍起撕破負心漢的那張黑臉,剮出那顆黑心,她只叫他借一步好開門,再一步,再一步…她堅持。

「啊──後面,沒有路了」他說。

「如果有路,你、你、你、也不會–回–來–了,喂…喂…喂…」這千古凄厲的一哭,我突然覺得和母親很近,很近。

台長: 仲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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