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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拓蕪的大兵傳奇》(2004台北:九歌)中有一些我(或許其他人也一樣)過去不知道的東西,紀錄下來與大家分享。
老兵閒話的「當年」,一般人不但不曾經歷,恐怕連想像都難。譬如說「從美人寮到抗日份子」一文,記載中國大陸淪陷區日軍西進計劃最後一個小鎮「孫家埠」,進駐慰安婦的事(頁55)。我們聽到的慰安婦故事大多發生在南洋,最接近中國的也只在海南島的三亞,中國本土的故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中國當時與日軍敵對作戰,一般人見到敵後的慰安婦的機會可能不多,張拓蕪說的是淪陷區故事。
日軍徵用了鳳鳴街打頭橫街上的老字號正豐醬園,大肆整修後,沒有駐軍,卻來了三、四十個年輕貌美的花姑娘。張說:「她門進到孫家埠的時候,可風光著,四、五部日軍土黃色卡車載著她們,還特地到鎮上唯一的一條大街上轉一圈,就差點兒鳴鑼放炮披紅掛彩了。小鎮的居民,幾曾見過這樣的陣杖?」
日軍進鎮換防,通常個個兇神惡煞荷槍實彈,「如今來了好幾十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姑娘,還一直和顏悅色,嘻嘻哈哈的,怎不把孫家埠的老老少少弄得暈頭轉向,莫名其所以!」當地人猜測:「鬼子兵來中國是打仗,殺人放火,搶掠強暴的,怎的這回派出花姑娘來誘惑中國男人嗎?真叫人用三個腦袋也想不通」
弄清楚真相以後,純樸的村民「不但目瞪口呆的大驚失色,而且憤火難耐」。村民憤怒的是「傷風敗俗」?還是自己被愚弄了?不得而知。中國人組成的維持會發揮了斡旋解釋功能:「維持會的人自我阿Q一番,說她們雖是妓女,卻也不在街上表演給大家看。。。總是關著門做那件事的」「而且這也是南京政府汪主席和日本皇軍開過會的,因為有了這些到處(隨軍)設置的「美人寮」,才免了鬼子兵到處姦淫我們中國婦女,反正那些女人也不是中國人,管它的!」
張認為維持會的話似也有幾分道理,因為自從美人寮設立以後,日軍清鄉、姦淫殺害婦女的事情很少發生了。推測可能當時日方已經考慮長期佔領,開始為地方安靖設想,擄掠燒殺的事情減少,維持會成立,並設置慰安站。慰安站的設置應當是為了日軍的健康及戰力(許多戰爭中傳染病,包括梅毒的兵員損失大過戰爭本身),而不是為了保護中國婦女。有趣的是,「保護我們的婦女」這種說法,與台灣「公娼」爭議中,支持者的論調相同。只要「我們的女人」不被染指,一切就OK啦。
至於她們是否真的不是中國人,張認為「有幾分真」,因為「她們說的話沒人聽得懂,穿的衣服也和中國女人不一樣,都是長裙子,上下連在一起,花花薄薄的(應該就是連身洋裝)。這光景正是(民國)三十年或三十一年初冬,已經開始下霜,我們的冬衣都已上身了,她們出外只外罩一件鬼子兵的呢大衣」。這些婦女是日本人?韓國人?台灣人?還是中國其他地方人?反正因為他們說的話孫家埠人聽不懂,就當作他們是外國人罷。
這些婦女的穿著─連身洋裝,「外罩一件鬼子兵的呢大衣」,讓我聯想起台灣在「823」炮戰後招收的一批佐理護士。我看到她們時,許多都已經晉升到中、上尉,在野戰醫院裡擔任護理員,甚至護理長。冬天她們在白色護士服外,罩軍常服上衣,肩上也配掛官階。軍裝向來要求配備整齊,少了一個領章都不行,為什麼可以允許,作為大禮服的軍常服上半截,與護士服搭配,我百思不得其解。
將我們因為「823」炮戰而臨時招募的護士,與日軍慰安婦比,可能非常不倫,但是接近軍隊的女人,將軍服變通穿著,倒很類似。
張拓蕪筆下的這些女孩,並不像我們想像中的慰安婦,受盡壓迫欺凌,鎮日以淚洗面,她們「大約七、八天就休息一天,然後吱吱喳喳的滿街閒逛,吃東買西」。
此外,張拓蕪也描寫了替美人寮站崗的和平軍,或叫皇協軍。他說他們是標準的亡國奴,日曬雨淋有份,享受沒份。「鬼子兵不當他們一回事,老百姓也瞧不起」他們。
最後,張拓蕪談到戰爭末期的日軍,「大概到了三十三年初,鬼子兵已成強弩之末,皮鞋服裝既髒又破。到晚上,一箱箱的肥皂、香煙、糖果、餅乾偷運出來賣」。「以前只偶爾看到包裝盒,軍官抽的『旭光煙』」也能輕易買到。從「盔甲鮮明,皮鞋釘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嘩啦嘩啦』鐵蹄般聲響」的日軍,到偷軍用品出來賣,敗相在日本還沒投降前,當地人早已經聽聞嗅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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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份子」寫民國三十六年岡山鎮上的兩名日本老妓(頁61)。通常,有駐軍的地方必定有色情營業,岡山鎮上有好些家小旅館、小酒家、食堂等全都經營這種買賣,但是阿兵哥們最鍾情的卻是,通往機場大路邊日式小旅館裡的兩個日本女人,去嫖這兩個日本妓女的,被謔稱「抗日份子」。
當時所有的日本軍、民、警、眷早在三十五年夏天前,就已經全部遣返日本了,怎麼會留下了這兩隻漏網之魚?因為語言不通,加上尋芳客沒有動機詢問,答案沒人知道。
這兩個日本女人,年紀比張拓蕪等小兵老的多,大約四十左右或三十七、八。張拓蕪當年十九歲,另一個上海來的小鬼才十七,其他人也不過二十多,最老的連長、班長才三十出頭,對這樣大嬸級的人物,這些小鬼「以往看都不敢看,可在這兒,她兩是最風光的明星」。
這兩個老妓「負責、盡職、溫柔、體貼、無微不至,許多小夥子還未經人道,她們盡心教導」,以致「全排官兵,都俯首貼耳的做了她們的裙下之臣,有的把金戒指、金鍊子也脫抹下來,心甘情願的奉獻」。一回發餉次日,營長集合點名,出點人數不到一半。排長直接回報「他們當『抗日份子』去了」,營長明白所指後,不但未加責備,還順情符合說:「好!飯後你帶我去巡視一下站地」。
這樣的稗官野史,只有老兵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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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拓蕪的大兵傳奇》中,談到軍人駐紮民家的情形(2004:22)。現在軍人很少借住民宅了,不過在戰時應當相當常見。借住民家「開始還客氣,只在民家牆邊茅簷下,避避雨,然後有人向老大娘討碗水喝,借你家的土灶生個火烤烤濕衣服,我的夥伴發燒,讓他在草堆裡躺一躺吧,等等等等花樣特多,到最後,大家全進來了」。
張說了一個軍隊借住「寡婦堂」的故事。寡婦堂一家十口,除了一個老公公,一個未出嫁的小姑外,都是寡婦。小姑娘珍珠雖然青春、熱情、活潑,充滿活力,但是大家覺得她只是個生柿子。大家鍾情的是小寡婦芙蓉。芙蓉長的秀氣單薄,但在這群人眼中,卻有一股「似成熟又似未完全成熟的小婦人味道,令人心醉」。大家使出渾身解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追求芙蓉。張拓蕪的辦法是猛拍大嫂及五嫂馬屁。大嫂人兇來兮,整天垮著一張寡婦臉,張拓蕪跟在她後面劈柴、提水、剝花生、抹紙牌、打蘇北小麻將,拍得人累死也沒得到甜頭。軍隊住紮,小兵還能撈到「紙牌、蘇北小麻將」可打,其實已經出人意表了。
後來終於出事,原來「長的一表人才的小龔,把珍珠的肚子弄大了」。大嫂堅持要告,戰地誘姦以強姦論處,大家嚇壞了,只好湊錢助小龔月夜開溜。
過兵後當地婦女懷孕的故事,我曾經聽一位婦產科醫生說過,她說那個懷孕的女孩到醫院時,子宮已經化膿,因為她自己插進了一截樹枝,企圖墮胎。這駭人聽聞的故事,聽過讓人一輩子忘不了。
小龔逃走後,剩下的人被勒令搬家,副營長說:「一個老寡婦已經很難對付了,你們居然住進寡婦堂裡去。能活著出來已經不錯了。營長說要給你們這些雜牌兵找間清靜沒人的破房子住,我想最好還是和尚廟!」。這麼說來,當初的軍紀,還不太差。
當兵不但窮,而且朝不保夕,張拓蕪說自己不敢談戀愛,沒人願意嫁,更不用想結婚。但是青春關不住,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愛戀故事。何況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這些年輕的身軀,還沒有任何異性經驗,隨時即可能化為塵土。在這樣的狀況下,逾越禮數似乎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這些故事,從老兵張拓蕪的口中聽來,輕鬆噱謔,戰爭的殘酷血腥不見了。
個人也有一個恐怕從來沒人聽過的故事,來自一位已經過世的老太太。她說當年在淪陷區,有寡婦被抓去慰勞日軍,回來後私底下告人說,日軍的身體「像小覓(綿)羊一樣」。有著「小綿羊」一般的日軍軀體,也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抗戰末期,日軍也只剩下一些未解人事的孩子。同是無辜的孩子,被驅趕上戰場去殺人或被殺,戰爭的荒謬無聊,不言可諭。
最後這段,背後可能有個類似莫柏桑的「羊脂球」故事,只可惜我們的作家因為諸多禁忌,沒能寫。記得李昂在「殺夫」中曾寫過,母親與日軍通姦,當時女人口中手中抓著、口裡塞著米飯。李昂一向被視為大膽的作家,但在迂迴與深刻上,似乎仍差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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