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串紅潤的小蕃茄,浸在冒著稠泡的糖漿中瞬間撈起,整齊的攤放在白鐵皮上鮮艷欲滴…
另一邊,抄起一把糖砂撒進小孔裡,機器便像蜘蛛吐絲般的漫天散開,只見師父熟練的轉起一根竹籤,轉著轉著推起一把繽紛千層雪…
那邊還有甘草芭樂、糖炒栗子、豬血糕….不一而足。
我家附近有個在地頗富盛名的廟宇,裡頭供奉的神佛不甚了之,但每逢節日壽辰,廟前總會張燈結綵,並搭起野台戲酬神謝佛,連明華園都是這裡常客。我對戲曲本身無甚研究,卻非常喜歡野台戲所營造的熱鬧氣氛,像是在地嘉年華般的市集,那些逐野台而居的小販們,秋鴻有信般的來來去去,穿梭在神明與凡人之間營生,所有看似熟悉不過的小玩意兒,平時真要找卻怎麼也找不到,只能在這樣的節慶中,等待小販遊牧的現身。
當中我特別喜歡棉花糖,平時有意無意,就會繞道廟宇去碰碰運氣,棉花糖沒有美味與否的分別,只有大小與價格的差異,有攤小販倒是我固定會光顧的。
小販是一個中年男子,個頭高壯長相斯文,站在其他小販中間顯得有點突兀。攤位是一台摩托車,車子的後座一邊架著棉花糖機,另一邊則是加裝了台雙輪的小座車,每次出現,一個帶著毛帽的小男孩就靜靜的坐在那小車裡,逕自的看書或是打電動,小男孩瘦瘦小小的,坐在車子裡看不出多大年紀,一張臉超乎異常的白,抬起頭兩隻大眼睛咕嚕咕嚕的轉,非常的討人喜歡。只是一年四季,不論晴暑,小男孩總是一身長袖包著密不通風,膝蓋鋪了張毯子,頭上永遠帶著一頂帽子。
我有點好奇,直覺他們應該是對父子,但我始終沒開口問。
有次在速食店買了套餐,那天好像是觀音壽辰。回家前繞過去光顧,小男孩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手上的蠟筆小新,那是速食套餐附贈的玩具,小新的光屁股有個線頭,用力往下一扯,小新的手腳就會花枝亂顫的抖動,我留意到小男孩好奇的目光。
『弟弟,這個送給你好不好。你叫什麼名字?』
也許是老顧客,也許是那小東西的善意,漸漸的從交談中得知,他們是一對單親父子,爸爸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原本在一家電子公司任職,前陣子金融風暴遇上公司裁員,加上為了照顧生病的獨生子,所幸辭工擺攤專心帶小孩。哪裡有慶典就往哪裡去,有時還會跑去城鎮的市集,雖然像吉普賽在北台灣流浪,卻不以為苦。
『小寶他很喜歡看野台,特別是布袋戲喔。』講到小孩子,父親的眼中滿是笑。
那個叫小寶的小男孩,拉著玩具發出科搭科搭的齒輪聲,『我更喜歡吃爸爸的棉花糖喔。』
驕傲的哩。
後來,只要去麥當勞,我都盡可能的點兒童餐,隔一陣子有機會就把蒐集的玩具送給小寶,看他手舞足蹈的神情,連我都不自覺精神了起來。我從沒問過小寶生了什麼病,倒是小寶開心地告訴我:『醫生說我今年暑假過去,就可以回學校上課了耶。』
一邊把我送過他的舊玩具,逐一掛在棉花糖機的旗竿上。
抬頭細看,一整串過往的塑膠玩意兒,忍者龜、凱蒂貓、小金剛、星際大戰、神奇寶貝、KERORO…..
『叔叔,我爸爸很厲害,會拉出彩虹顏色的棉花糖喔,下次我請他特別做一隻送你。』小寶拉著我的手,聲音暗啞的說。
那是夏天,最後一次聽見小寶的聲音。
入秋後一陣子忙著騎單車,忙著飛行,一段時間沒有繞到廟裡去,偶爾有廟會酬神也不見小寶父子倆的攤位,心想可能是小寶重新上學後,爸爸也跟著找其他工作去了吧!
雖然如此,每當進速食店,還是會特別留意兒童餐的玩具,長長短短蒐集了一袋放在車上,打算那天有機會碰到爸爸,請他轉送給小寶也好。
直到前幾天,廟裡正在酬神,戲碼是知名戲團的『鬧八仙』,我在台下交錯的人影中發現了熟悉的摩托車,那個中年爸爸帶著毛帽,一段時間不見,原本有點壯碩的體格現在只剩下了一半,低頭整理手中捲好一團一團的棉花球。
上前打招呼,順便把一袋玩具交給他,『今天小寶沒來?可以幫我把玩具轉送給他嗎?』
那位爸爸認出我來,像是看見老朋友抬頭稱謝,口中一絲苦笑,指著旗竿上那些玩具:
『小寶已經去天堂了,你送給他這麼多玩具,他說要謝謝你….』
我不是沒有猜測過小寶的病情,但聽到這個消息耳中還是一陣轟然,對於一個萍水相逢天使的逝去,心底無法解釋的酸楚。
小販把玩具留了下來,遞給我一隻彩色層次的棉花糖,
『我答應小寶要做一隻棉花糖送給你。』
那棉花糖色彩一層一層四種顏色,其實不如小寶說的七彩,但無妨,在小寶心中,爸爸已經是個高強的魔法師了。
『我爸爸很厲害,會拉出彩虹顏色的棉花糖喔,下次我請他特別做一隻送你。』
風吹過,架上棉花糖包隨風繽紛的飛揚,遠方野台上,油墨登場的戲子長袖鬢舞,一定是這樣的冬天嚴寒,再熱鬧的人潮也不夠取暖,不知為何,這次手中的棉花糖,竟是甜中帶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