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磨在房間裡早就淡忘了方才的眼淚,平靜的欣賞著窗外的風景,灰暗的天空不知在何時晴朗起來。窗外不知名的鳥兒吱喳唱著,禮磨靜靜聆聽。
(我……好像好久好久沒開口唱歌了……)
他想著想著,遲疑的張開櫻桃小口,輕輕的隨意哼著歌。
沒有歌詞,沒有樂譜,沒有人唱過,那是屬於他自己的音樂。
就在此時,房門再次叩叩作響,正哼唱著的禮磨不禁感到奇怪。
(欸──?今天為什麼有好多人來啊?)
他很快的打開房門,然後深深倒抽了一口氣──
(──黑、黑先生……?!)
世黎側倚在牆邊默不作聲的看著禮磨。
(我、我是不是做錯事了……?)
禮磨趕緊以最快的速度回想從早到現在的一切,才赫然發現自已在大哭之後便一件事也沒做。他渾身一顫,怯怯的說:
「對、對不起……我我我會趕快去做、做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打算離開房間。就在他快要踏出去的瞬間──
「──等一下。」
世黎簡短的制止聲使禮磨立刻停下腳步,並反射性的回頭,世黎正看著他。
「為什麼事情沒做完會待在房間?」
「沒、沒有事……對不起。」
「心情不好嗎?」
「…………?!」
(他、他為什麼會知道……?)
「我說你的心情不好,所以待在房間嗎?」
「……嗯。」
「為什麼心情不好?」
「沒、沒有……呃、我……」
「回答我。」世黎簡短的下了指令。
「因、因為……我、不會寫……我的名字。」
禮磨囁囁的回答著。對他而言,這句話如一根針般,刺進了他還未痊癒的心。
他又想起了沙地上的字,以及以陽的嘲笑……
「你現在有時間嗎?」
「咦?噢、有、有的。」
「給我紙和筆,我教你。」
聽見意料之外的話令禮磨雙眼微瞠。
(……黑、黑先生要教我?!)
心中莫名湧起澎湃的興奮感,禮磨邊感謝著上天讓長久以來的心願實現,邊不敢怠慢的取來紙和筆。
走入房間並關上門的世黎,不發一語的拉出書桌前的椅子示意禮磨坐下,然後繞到他身後站著。禮磨的心撲通撲通不停跳著,深怕一個閃神便會永遠失去這稍縱即逝的機會。
「有會寫的字嗎?」
「我、我會寫黑。」禮磨緊張的小聲回答。
「寫給我看看。」
不停顫抖著的手指幾乎無法握住鉛筆。這究竟是因為緊張,還是害怕,還是興奮?禮磨自己也不清楚。
他用盡全力控制不聽話的手指,在紙上慢慢寫出平時練習過千百遍的字──黑。
然而,因顫抖而彎曲的線條使整個字變得歪歪扭扭,比平時寫的字還要差。
禮磨低著頭,蒼白的雙唇發抖著,他的心剎的全冷了,灰心和失望的淚水在眼眶打轉著,然後像是自由落體般的紛紛落下。
(──怎麼會這樣?明明寫很多次,為什麼……?)
晶瑩的珍珠,落在潔白的紙張上,破碎。
世黎靜靜的站在禮磨的身後,他感覺到禮磨瘦小的肩頭正不斷顫抖著。敏銳的他瞬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知道眼前的小男孩正傷心欲絕,故作堅強的心此時碎成片片,飄入絕望的谷底。他隱約看到,眼前的小男孩和從前那個總是望著天空的嬌小人影重疊了。
世黎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傷心的往事不願再去提起也不願再去想起,更不願的,是看見別人正在受同樣的傷,自己卻愛莫能助。
禮磨的淚仍不停潸然落下,桌上的白紙都濕了一大塊。
世黎很清楚,倘若禮磨大聲哭嚎,一向討厭他人大哭大鬧的自己倒不會有任何感覺;然而他無語的啜泣,卻一點一滴慢慢滲入自己一直武裝著的內心,就算想要逃開也沒辦法。
終於,世黎緩緩伸出了他的手。
(我……不想讓他,和記憶中的身影一樣在哭泣。)
(……好像……有沉沉的力量壓住我的肩頭……)
禮磨的淚依然盈滿了泛紅的眼眶──但卻沒有再落下。
(……感覺有暖暖的東西慢慢的……流過身體的每個地方……)
緊繃的肌肉逐漸鬆弛,紊亂的心跳漸漸穩定,平靜下來的呼吸在不知不覺中沖淡了原本的沮喪失望。
禮磨自己也不知道,方才那一粒粒珍珠,是從何時起不再墜落?
思緒,恢復運轉。
(我到底……在幹嘛?)
禮磨不斷不斷回憶剛才發生的一切,然而畫面卻始終在開始哭泣後就變的一片空白。
世黎默默看著禮磨的一舉一動,記憶的身影再次重疊在眼前的小男孩身上。
不同的是,當初沒有任何一隻溫暖的手願意去安撫徬徨不安的身影。
(或許,就是因為當初得不到,如今才會不想看見別人也沒有吧。)
猶豫著是否要把仍放在禮磨肩上的手移開,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繼續放著。
(──倘若這真的能讓他感到安慰,那就這樣無妨。)
其實當時只是想在彎腰時支撐重心,沒想到禮磨卻因此而平靜下來。意料之外的結果使世黎惘然了。
(──為什麼他會因為我的手而……?)
百思不解,但平時對疑惑一定會追根究底的的世黎此刻卻寧願放棄解答。他先是猶豫片刻,然後緩緩的開口──
「──沒關係,再一次。」
禮磨耳邊繚繞著有力但平和的嗓音,他突然想起自己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我、我在寫名字……)
(而且好像還失敗了……)
(我一定、不可能學會的。)
想到這,些許的灰心又襲上心頭,他慢慢垂下小巧的頭。世黎見狀不禁有點失望。
(現在的小孩……真是容易受挫。)
「──你想放棄了?」
「……嗯、好難……謝謝您……我以後再……」
「──聽好,做事情不可半途而廢,這樣才會成功。然後,要好好把握每一次的機會,因為很多機會都只有一次。好好記住,我走了。」
禮磨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被嚇住的他愣愣看著很像是有時候會去孤兒院幫小孩上課的老師在說教的世黎,一動也不動。
(他說……機會只有一次……?等、等一下……如果我現在不要……會不會以後就沒有了?)
「──請、請等一下!!」
禮磨突然大聲對正要踏出房間的世黎喊著。
「……我、我還是想要寫……」
(……沒想到他滿受教的。)
世黎似乎有些高興。他不疾不徐的轉過身,回到禮磨後方。
「先換張新的紙。」
第一次自己開口保留住機會的禮磨趕緊照著指示再拿出白紙,握好鉛筆,打算──好好的、正確的──再寫一次自己的名字。
就在他才剛握好、正要下筆的那一刻,纖細到連血管都可輕易看出的手被緊緊握住。
訝異的看向自己的手,禮磨赫然發現握住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站在自己身後的黑先生。
「你剛剛太緊張,手要放輕鬆才對。」
話剛說完,禮磨的手竟然緩緩動了起來。這並非靈異現象,而是世黎正用自己的手帶著禮磨一筆一劃的書寫出只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名字──黑禮磨。
──時間彷彿在此刻靜止了,四周安靜無聲,甚至連筆沙沙的聲音都顯得格外細小,好像不想破壞這吹彈可破的氣氛般的小心翼翼。
半晌,桌上的白紙上出現了秀麗端正的三個字──黑禮磨。
筆劃乾淨俐落,該撇該勾的地方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的確可以輕易看出是出自世黎的手。
禮磨一聲也不吭的凝視眼前的字。
(……好漂亮。我不想,將視線移開……)
那是只屬於他的名字,沒有人可以取代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告訴禮磨:
「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
看見禮磨臉上洋溢著打從心底的幸福微笑,世黎的心不知怎地抽痛了一下。
(──怎麼又看見記憶中的身影,那個曾倚靠著母親笑著的身影……)
世黎趕緊拋開討人厭的記憶,他放開手並且開口:
「自己試試看。」
像是接到訊號的機器人,禮磨聽話的開始認真書寫。
一筆一劃都十分用力仔細,看的出他真的很用心。然而天下哪有學一次就可以成功的事?理所當然的,連「黑」字都還未寫完,禮磨就又出錯了。
喪氣的放下握著筆的手,正要再次低下頭,一本國小學生專用的習字本卻進入眼簾。
「──好好練習,等你覺得寫得好看了再來找我。」
輕輕說完後,世黎便邁步準備離開。忽地明白發生什麼事的禮磨趕緊開口:
「謝、謝謝您……我會好好加油!」
稚嫩的嗓音從背後傳來,世黎倏地停下腳步,但禮磨並未察覺。
(……不客氣……黑禮磨。)
走出房間的世黎輕倚在禮磨的房門上,在心中回答了他的感謝。
被獨自留在房裡的禮磨則看著習字本遲疑了一會兒,其實他那時根本就不知道世黎的意思,只是他感覺如果不趕快說謝謝就會來不及。
他猶豫的伸出手,慢慢翻開書頁。隨即,他雙眼微瞠。
每一頁的每一欄的第一格,都被端正的反覆寫上「黑」、「禮」、「磨」三個字,讓他可以依照著範例習寫名字。
(黑先生、對我好好……)
感動的淚水順著削瘦的雙頰滑下,禮磨的心暖暖的、滿滿的。
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湧上心頭,轉化成淚水不停流出。
(──真的、真的很謝謝您……)
* * *
晨霧瀰漫,冷風習習而來。今年冬天到目前為止最強大的寒流果然名不虛傳。氣溫低到有些不像話,連庭院中的花草都冷的瑟縮了。
然而,禮磨卻一步步努力的向低矮的聖誕紅走去。儘管身上穿著前幾天懿蓉剛買給他的大衣所以不會冷,寒風仍不停吹拂無法遮攔的臉,凍的他雙頰通紅。
不過他卻沒有一點遲疑,打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就明白這是他的工作,因此再冷也毫無怨言,只是──
「咦?奇怪?」
他在離那一叢叢聖誕紅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並且目不轉睛的盯著眼前的花草。
(──怎麼……又發生了?!)
他瞪大著雙眼發著傻愣,就如一塊石頭般,佇立不動。
這幾天以來,一些令他匪夷所思的事層出不窮,但唯這件事的頻率最高。
(──現在明明很早呀……)
禮磨清楚的記得剛才要來庭院時,還瞄了一眼高掛在客廳牆上的大鐘,鐘面上分毫不差的指著五點五十分。
(平常黑以陽都最後才起床,而且他討厭我,不可能……)
(父親他沒有回家,所以也不可能……)
禮磨慢慢扳著通紅的手指一個一個數。
(然後小姑姑都是快要出門才會起床,二姑姑和大姑姑都六點以後起床,這樣只剩下……)
腦中浮現某人的身影,但他很快的放棄這個想法。
「可是可是、他剛剛房間的燈還亮亮的啊……應該在房間吧……」
他斜攲著頭想不出究竟是誰幫自己的。
(──沒關係啦!下次去問小姑姑就好了!)
果然,拋開疑問之後,感到混亂的腦袋便清楚許多。他緩緩蹲下,端睨著眼前早已被澆過水且修剪的十分整齊的聖誕紅。
他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撫摸在寒冬中仍十分翠綠的葉片,腦中回想起那天發生的事。
──其實禮磨那天真的嚇到了。
(平常好兇的黑先生、竟然會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名字……)
不知如何訴說當時的情緒,真的很複雜很複雜,複雜到難以用筆墨形容。
驚喜後又失望,然後害怕,再到平靜,最後滿心的溫暖……
那時的思緒和心情都好混亂,可是最後卻很快樂。
──快樂是因為終於有人願意聽他的心願,有人願意重視他的想法。
(小姑姑真的對我很好,什麼都買給我,用心照顧我,我好喜歡她。可是可是……她常常都不聽我說話,一個人很開心。)
(黑先生雖然平常都不理人,說話也兇兇的,我常常覺得好可怕。但是他都會問發呆的我在想什麼?不像二姑姑都罵我『不要發呆』。每次被問都覺得有人在關心我,好開心!)
每一次看見世黎,禮磨就會想起許多零碎的點點滴滴,然後又充滿精神的繼續和生活奮鬥。
(我……真的好喜歡這裡。雖然很多人都討厭我,但只要有喜歡我的人就很棒了!)
一陣頗強的冷風忽地吹來,禮磨「哈啾」的打了個噴嚏。
(唔我要趕快進去了,不然如果感冒會很不舒服……)
他慢慢的站了起來,然後,無法控制的打了個呵欠。
「唔……好想睡覺噢……」禮磨伸了個懶腰:
「明明昨天有早一點睡,怎麼還是好累……」
自從上星期意外的被世黎教導後,禮磨每天都在那本習字本上習寫名字。剛開始的字──尤其是筆畫多的禮和磨──根本就不能見人,但幾天下來,字似乎越寫越順手了。
──然而,這成果並非唾手可得。
每天晚上都忙到大約九點多,一回到房間還未喘口氣便扭開夜燈打開本子開始練習。時常一寫便忘了時間,等到雙眼痠痛不已才注意到早就過了九點半許多,甚至快要十點了。
(黑先生說九點半要睡覺……幸好都沒被發現,一定是因為我都開睡覺用的燈。我好聰明!)
他沾沾自喜的想著。
但也因此這星期以來的每個早晨,都是勉強撐住隨時會闔上的雙眼,從溫暖的被窩爬起來。但經常來到庭院時才發現花草早已被人澆水、修剪過了……
(咦?小天使的魔法好像是從我開始練習寫名字那天開始的耶……)
禮磨口中的「魔法」不外乎是「碗盤被人清洗過」、「花草有人先整理」、「地板突然變的很乾淨」……這類的事。
由於幫了整天都很想睡的他一個大忙,禮磨一直很想跟那位小天使說聲「謝謝」,然而卻始終苦於不知道那人是誰。
「一定要記得問小姑姑……」
像是對自己許下承諾般,禮磨堅決的說出這句話之後便轉身跑向屋子。
(──再不快一點,大家就要起床了!太慢的話又要被二姑姑罵了。)
等禮磨的影子消失在庭院裡,花叢後方才悄然出現一個人影。他有些無奈的拍下附著在髮絲上的枝葉,並彈去衣服上的塵屑。
雙眉因被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嚇了一跳而有些緊皺,然而卻毫無一絲不悅。坦白來講,能看見禮磨雖然想睡覺卻多少還是充滿精神的模樣他倒是挺欣慰的。不過──
「那麼晚睡,還起的那麼早,身體會承受不住……」
有些擔憂的說出這句話的他完全忘了自己也是「晚睡早起」型的人。
「話說回來,我差點就被他發現……以後要更小心一點才是……」
他小心翼翼的跨過聖誕紅花叢,不想傷到枝葉。
(也該要回去了。否則我自己會遲到。)
他邊想邊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黑色的大衣隨著寒風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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