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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02 02:21:43| 人氣45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20. 評李秀的台語童詩「天佮地」---宋澤萊 (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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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論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詩意的棲居」

 

【原台語詩】天佮地

一片清氣藍白分明的天

嘛是一幅有夠精彩的圖

 

阿媽的白頭毛

阿公的薰嘴仔

阿姐芭蕾舞的媠衫

小弟噗噗跳的柴馬

攏總懸懸掛佇天頂遐

 

天色漸漸暗落來矣          

阿媽的白頭毛套散落來矣    

阿公的薰嘴仔歕(pun5)出一輾(lin3)一輾的圓箍仔

阿姐躡跤尾舞來舞去攏舞袂煞      

小弟騎柴馬一直噗噗        

有夠鬧熱的天頂盤          

 

日頭落山! 月娘出來!          

阿媽的包仔頭捋好矣        

阿公共薰嘴仔收起來              

阿姐共媠衫脫落來        

小弟的柴馬四肢無力  

      

阿母出豐沛的暗頓       

逐家拍開溫柔的暝燈          

厝內的人佮厝外的天                  

交接一片四序的天地

 

一、回到本真的世界

李秀要出版童詩了。本童詩原來用北京語書寫,也翻成英語在北美刊物登過。不論以北京語或英語發表,都獲得高度評價。如今她將這些詩翻譯成台語,準備以台英雙語問世。

台灣人寫詩,只要他本人還能聽說幾句台語,不論用何種語言書寫,多少都會受制於他的母語,在字裏行間都會散發出母語的味道,老一輩作家﹝日治時代成長過來的作家﹞甚至認為:台灣人寫北京語的文章事實上是另一種翻譯,因為作家先用台語在內心思考一遍,再用北京語表現出來。我認為年輕一代作家也許不會有這麼嚴重的翻譯過程,但受制於母語是不爭的事實,那就是為什麼6070年代鄉土文學裡,黃春明、王禎和的小說會使用那麼多台語辭彙的原因。因此,李秀這些台語詩,不能單純將它當成北京語詩的翻譯,應該說是一種還原,以台語來恢復其本來面目罷了;換句話說她這些台語童詩,在語言上恢復到母語的本真世界去了。

同時這是一本童詩,是非常特別的一種詩。大致上童詩創作,不能說是大人模仿小孩在寫作。所謂「模仿」應該是和描寫的對象在經驗上完全分離、陌生,再依主觀認定,仿同那個對象來做表現,比如說模仿一只白鶴,展開亮翅的身段;或者是摹仿一只百靈鳥,展開我們千迴百折的歌喉,才真正叫做「模仿」,關鍵是我們本來「不在其內」。但是寫童詩不同,因為大家都曾當過兒童,對童年的人生曾有過種種經驗、覺察、感受、記憶,我們只不過又一度驅遣自己,返回原來有過的世界來進行創作。我們把自己拉回到童年世界,再度感受那個世界的形形色色,再進行書寫。那個世界本來就離我們很近,甚至不到咫尺之遙,只要伸手就可摸到,有時實在太接近了,即使不是寫童詩,還是免不了受他們巨大影響。這就是為什麼觀看超現實主義畫家夏卡爾(Марк Шага́л---白俄羅斯語,18871985和盧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 的作品,會發現他們的畫接近兒童畫的原因。童詩的創作者事實上是將自己再度拉回到一個童年本真的世界,也就是「在其內」,在那裡從事的一種創作。

所以,李秀的童詩既是在語言上恢復其本真,同時也在生命上恢復其本真,以之來進行她的創作,這是李秀個人向著其本真的工作,恢復其雙重本真的一場運動。

二、天、地、人的三重世界

首先談題目,這首詩題目是:天佮地即是天空和地面。詩人為什麼要使用這個乍看十分平凡題目,我認為有幾個原因:

第一,因為它的單純性。這是一首童詩,是寫孩童對自身以外的世界感覺。就小孩子而言,世界不可能像大人一樣複雜。大人通常會將周遭分成八荒,甚至剖析成360個向度,以之確定自己存在的方位,以及自己變化多端的視野,這是因為我們的理智發達。然而,小孩不可能如此,它有一定理性程度。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理性,它能分高下,並使自己視野達到他所認知的盡處,那就是天空和地面,並停留在那個盡處,因為在盡處之外,小孩就不知道那是什麼。而在那盡處做種種的夢想,也可以說,天和地就是小孩的視野和思想的極盡處,以之做為小孩整個視野的概括。所以詩人用了這個題目,使詩的範圍有所規定,避免內容的無限性和漂泊性。詩人擺明告訴我們,她就只寫小孩對天空和地面的感覺。

第二,詩人用天和地這種小孩的極盡視野,暗示她是在寫小孩的一個完整的封藏世界。天地交接,形成一個圓球體,最起碼是半個圓球。在這個世界裡,小孩有他一己的世界,是我們很難介入和改變的。那是小孩的一切,不被奪取,也不會流失,是完整的。詩人先暗示,這是一個完滿的世界,然後再為我們揭蔽。

第三,事實上,天和地之間,還有一個小孩的自我存在。這個小孩以心靈的自由,吸收了天地於自身的存在裡面。她以小孩為圓心,將天和地納入心中,形成一個太一,變成另一個母親的胎盤或子宮,自從它離開母親以後,它對母親的肚腹還有一種印象,那是它可以安然酣睡的地方。現在,它依然嚮往,因此,就構築另一個肚腹,使它能夠安心地休息。所以詩人暗指,這是一個小孩的另一個母腹,是它在世的居所,以之它可以安然棲居。

第四,假如我們不知大人的世界,也就不知什麼是小孩的世界,它們形成一個相對性的結構,彼此召喚。因此詩人寫詩的目的,在於告訴我們,小孩世界與大人世界存在著多少的距離,在這個距離裡,大人所得到的不會只是光榮或驕傲,更多可能是一種喪失。我們喪失了母親的子宮、保障、安全,也喪失小孩的太一世界,我們流落四方,無家可歸。詩人以這種距離,召喚曾經失去的,帶來無邊的惆悵和嚮往,因此,這首詩就不再是一首童詩,而是每個大人紓解鄉愁和傷慟的一首詩。

實際上,從詩人的題目看來可能有更多內涵或歧義﹝Ambiguity,有關這方面我們要在這裡就打住,另外來看看有關本詩的內容和詩人修辭的手段。

三、內容和修辭

先來看第一段:「在那高高的頭頂上,只是一片乾淨的、沒有過多東西的藍白分明天空;但是從白雲的形狀來看,它又是一幅多麼精彩的畫。」這些意思,被寫成短短的兩句話:一片清氣藍白分明的天 / 嘛是一幅有夠精彩的圖。」詩人在這裡先佈置了一個舞台──藍天,備後續演員演出空間。這個空間是單純的,就只有藍天。很像一個極端的現代劇場,背景除單一的大片原色之外,沒有其他。詩人在這裡暗示,這是由於小孩喜歡單一、不喜歡複雜。相對於大人世界,小孩永遠是單純的。任何童歌,歌詞都不會太長,而且小孩喜歡重複和押韻,一再唸同樣的幾句話,樂此不疲,這是因為重複就是音樂。太過複雜東西,將會使小孩失去韻律感的快樂。儘管舞台只有一片藍天,可是小孩一定會一看再看,並傾注所有的心,在那裡跑來跑去,甚至飛躍奔馳,產生許多無聲的愉快律動。不過這首詩主要不是寫藍天,藍天不是主角,詩人就沒有必要書寫藍天帶給小孩多大的愉悅,詩句就只是用了藍天一色來做表達。

接著白雲出場,清潔的白雲,就是演員。詩人為何要用清氣這個形容詞?這不只是暗示小孩不喜歡太過複雜的東西,同時也暗示小孩的心理是純潔的,不被污染的,一切都還處在天然無邪狀態中。在這裡,白雲不像藍天只是一望無際的不動,當小孩看它時,已經變化許久了,它分開或藕斷絲連,以至造成小孩喜歡的種種圖形,由於形狀個個不同,所以小孩說它們構成了一幅精彩的圖畫。詩人在這裡使用「」這個字,將小孩所學習到「畫的世界」投射到白雲,將小孩主觀的心靈世界,疊印在客觀的白雲上面,它的「畫」觀念已經超過平日紙上的作業,而能運用在大自然上,也表示它已能涵納大自然於自己的心靈世界之中,它的心靈已能由狹小的一己世界,通達到外境,能到達物我交融的一個新世界中。精彩的」這個形容詞,除說明小孩很喜歡這幅天空的圖畫以外,也暗示它已經有頗為豐富的鑒賞能力。

其次,詩人在這兩行短短詩句中,顯露了使用色彩的能力。「藍」「白」主導了整個畫面。一般來說,大半詩人眼中無色,對顏色使用遲鈍,卻不知顏色會主導詩的氣氛和類型,過多枯黃、黑暗色調會帶來秋冬的印象,終而導致悲劇的後果;反之藍白、朱紅的色調會帶來春夏意境,終而導致喜劇後果。詩人在這方面倒是很內行,「藍」「白顏色的使用,使她這首詩被界定在喜劇的範圍內,她用色和詩所要表達的愉快、無憂、無邪的境界達到完全的統一,這就是詩人修辭手段的高明。

在這兩句中,詩的結構性相當明顯。一個是天空被分成藍天和白雲的對立結構,彼此可收到陪襯效果,使兩造顯得更為分明;一個是靜﹝藍天﹞和動﹝白雲﹞的對立性結構,可以發揮反襯效果,使靜更靜,動更動。結構會形成詩的戲劇性,也使詩的畫面有了立體感。這是詩人另一種高明的修辭法。

這兩句詩是完全的,無法挑出任何的毛病。

再來看第二段:「祖母的白頭髮、祖父的煙斗、姊姊的芭蕾舞衣、弟弟蹦蹦跳的馬,都高高地懸掛在天空哪兒。」這些意思被寫成:「阿媽的白頭毛 / 阿公的薰嘴仔 / 阿姐芭蕾舞的媠衫 / 小弟噗噗跳的/ 攏總懸懸掛佇天頂遐。」

這段第一次揭開詩人所說的「精彩畫面」,也是眾多塊狀白雲的第一回合演出。原來藍色舞臺是無垠無際,白雲要怎麼表現就怎麼表現,但就在第一次,當這個小孩發現天空形成一個畫面時,它已經有了祖母的白頭髮、祖父的煙斗、姊姊的芭蕾舞衣、弟弟蹦蹦跳的馬這些形狀。這一段揭露了詩中所說的「畫」,也就是第一次揭開小孩的整個天空世界。我們說,當小孩在它的目力所及和地方做思考時,也就在進行另一種遊戲﹝小孩的活動就是遊戲﹞,但是所謂遊戲,也絕非無意義。小孩投射力一向強大,它會用芭比娃娃哭餓來指涉自己哭餓,甚至娃娃穿的美麗衣裳,無非都是投射自己於對象上。在這種情況,白雲就成為它投射的媒介。果然,這些白雲經過投射後,終於產生一番豐富的內涵,它們原來都變成地面上家族成員的物件,而且很清晰指出是哪些物件。白頭髮可以代表祖母,煙斗可以代表祖父,木馬可以代表弟弟……雖然這是一個高高懸掛的天空世界,卻與地面的世界一模一樣,原來是一個由家人構成的世界。小孩複合了天和地,形成一個圓滿封藏的家族世界,小孩就置身其間,成為家族成員圍繞保護的個體,且安然地棲居在這個世界之中。短短4行文字,詩人為我們揭蔽,叫我們看見小孩世界裡具體的內容。可說是乾脆明確,毫不拖泥帶水。

在修辭法上,它先使用了省略法,換句話說,詩人認為小孩的世界可能比她所寫的還多。因為,真正有多少白雲的形象,是不容易斷定的。也許還包括了「母親的」「「阿姨的」「叔叔的」……,只因為這是一首詩,不能通通展示,詩人就將其餘的刪掉。我們可以設想,還有更多的形狀沒有被表達,它蘊藏在詩本身裡頭,這是毫無疑問的。

另外,作者又使用修辭上的「排列法」,將這些意象並比排列。詩人為什麼要這樣排列?這裡最少有作者兩個目的:第一目的,是造成音樂性:這一段的前兩句中,都是6個字,排成「○○的○○○」;後兩句是8個字,排成「○○○○○的○○」,結果由於句法字數的重複,帶來了音樂性。在前面提過,小孩喜歡重複唸誦簡單句子,因為重複會帶來音樂和律動,可以看出,詩人在這裡正確把握了小孩的天真和童趣,深入了解小孩的語言習慣,所以她才使用了這種排列法,這一點說明了詩人對小孩有高超理解力。

第二目的,是激發我們回到童年世界之中:這些意象對於大人來說是永遠的鄉愁,當我們長大在大腦當中,已很難蜂擁出現這些意象,它們離我們越來越遠,甚至被遺忘,當看到詩人把這些東西湊合在一起時,我們先感到驚訝,接著就被帶回到孩童境況中,回到我們鄉愁的極深地帶。這是詩的一種奧秘:當詩人表達一個境界時,憑藉的不是一種說明或敘述,而是「呈現」那些意象在我們眼前,當讀者接觸到這些物象時,我們和詩人同樣的感情經驗就被召喚而出,還原到詩人所要傳達的境界,造成詩人和讀者在境界上的合一。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詩人T.S.艾略特說這叫做「客觀投影objective correlative」。在這裡,詩人故意密集呈現蜂擁的意象,叫我們剎那回到童年歲月裡的家人世界,那就是故鄉,也是另一個母腹。這是詩人在意象運用的一種勝利。

再談第三段,是寫白雲變形的盛況:「天色逐漸暗轉向昏黃,天空的白雲圖形也轉變了。祖母的白頭髮慢慢地披散下來了;祖父的煙斗開始冒出一團團的圓圈圈;姊姊開始撐直後腳跟不停地的跳著她的舞步;小弟騎在木馬上一直跳動……真是熱鬧的天空。」這些意思被寫成:「天色漸漸暗落來 / 阿媽的白頭毛套散落來矣 / 阿公的薰嘴仔歕(pun5)出一輾一輾的圓箍仔 / 阿姐躡跤尾舞來舞去攏舞袂煞 / 小弟騎柴馬一直噗噗/有夠鬧熱的天頂。」這六行詩句。

我們知道,白雲在天空不會永遠只是一種圖形,隨著風的吹拂,會不斷變化形狀,只是有時變化得較快或較慢而已。估計這個小孩所看到的變化應該不會太快,所以小孩可以完全掌握它們的變化過程,而且終至於延續到黃昏。

「時間」在這裡是一個要素。對於大人來說,時間當然被分成過去、現在、未來,唯側重何者,依個人的性情來決定。對一個極端盼望著未來的人而言,一切皆未來,他的時間可能通通變成未來,時間觀念無非就是過去的未來、現在的未來、未來的未來。對於過去太過重視的人而言,他時間觀念就變成過去的過去、現在的過去、未來的過去。對於聖奧古斯丁而言,一切皆現在,時間就變成過去的現在、現在的現在、未來的現在,因為他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對未來也不太能把握。只有神的心中無時間,因為上帝看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小孩呢?當然不至於沒有過去、現在、未來之分,但應該比較靠近神這邊,時間劃分不是深刻的,在時間上它還沒有學習太多的分裂手段,時間可能只是一種無限的綿延。也因此,黃昏對於悲觀的大人來說,意指著時間是一種即將來到的結束,是一個悲劇的即將臨到。大人會認為黃昏的天空應該是白雲的火葬場,以一場瘋狂的大火,企圖結束所有天空的變幻,接著就一無所有,儘管美麗,終局是悲慘的;一如四季裡的秋天,看著美麗的楓紅,卻想到世間無常。但小孩可能不會這麼認為,因為小孩不太能理解「結束」或「死亡」,「空無」在它心靈裡沒有地位,萬物在小孩心靈可能是接近永恆。因此,黃昏的天空在小孩變成一場喜劇演出的舞台,悲劇性被取消,更且比大白天更加歡喜。

也因此,祖母的白頭髮、祖父的煙斗、姊姊的舞衣、弟弟的木馬……更加擴張它們的活力,在不停變化中,顯得更加活潑。小孩的想像力﹝遊戲﹞也在這時,發展到最高峰,多麼不同於大人對黃昏的感覺!

在這一段,詩人的修辭法依然是「省略法」「排列法」並用。所得到的效果有如上一段。至於詩人有否使用「比喻法」?這是一個值得探討問題。

如上一段一樣,這一段的修辭,在寫祖母白頭髮這些圖象時,並沒有出現「白雲像是祖母的白頭髮」這類寫法,換句話說,文字並沒有出現「是」「似」「如」「好像」這些字眼。所以要說作者使用比喻法,很有問題。不過一定會有人說,這是詩人把這些字眼隱藏起來,事實上是有做這種比喻的,只是字面上看不到而已,在修辭法上就叫做「轉化」,意思是詩人將白雲的圖形直接轉化成白頭髮這些東西。這麼說當然未嘗不可!但是要注意,小孩的世界並不知道什麼是「比喻」!「比喻」這個東西是大人的分別心的產物,由於過度區分「情人」和「玫瑰」是兩樣東西,大人們才說:「我的情人像一朵紅紅的玫瑰。」小孩可能不會這麼說,我們很少聽到小孩說:「洋娃娃像我。」或者「洋娃娃是我。」它只會說:「洋娃娃。」在幼小心靈可能把洋娃娃和他本人當一物,混在一起,這是完全投射的結果。所以當小孩說:「洋娃娃的衣服破了!」你一定要分清楚它所說的洋娃娃到底是指玩具的洋娃娃,或指它本人!站在這個觀點上,我們就不能說詩人使用「比喻法」。

再來看第四段:「太陽終於在西邊的天際線沉落,月亮出來。祖母的髮髻梳好了;祖父的菸斗也收藏起來了;姊姊的舞衣脫下來了;弟弟的木馬顯得四肢無力。這時,家裡的母親端出豐富的晚餐,大夥兒打開溫柔的燈光,家裡的人與家外的天空交接成一片舒適的天地。」它被寫成「日頭落山! /月娘出來!/ 阿媽的包仔頭捋好矣 / 阿公共薰嘴仔收起來 / 阿姐共媠衫脫落來 / 小弟的柴馬四肢無力 / 阿母出豐沛的暗頓 / 逐家拍開溫柔的暝燈 / 厝內的人佮厝外的天 / 交接一片四序的天地。」這9行句子。

時間已經來到了夜晚。對於大人來說這代表了死亡,也就是四季的冬天,一切都歸於空無,黑夜吞噬一切,我們可能對夜空一點都不會眷戀,或者已懶得再察看夜空了,儘管還有月亮。但是小孩不是這樣,他繼續盯住那些圖形努力地觀看。對於那些圖形的消彌,大人們會簡單地說:「它們不在了。」但是小孩不會這麼認為,我已經說過,「空無」在小孩的心靈中沒有地位,「不存在」的觀念還不是那麼發達。這個小孩應該還認為,那些圖形都還存在於天空,只是有些藏起來了,有些還未藏起來罷了。「成為空無」觀念小孩一定想不通,就像小孩之間的捉迷藏,當「鬼」的人不是死了或不存在於世間,而是藏起來了,等一下鬼被抓到,鬼就復活,又變為人了,這是小孩世界的最大奧秘,大人或許難以測量。因此,儘管天空白雲的若干圖形不見,它只是認為「梳好了」「藏起來了」「脫下來了」,並沒有認為歸於空無,明天它們又會在天空裡復活回來;對小孩來說,告訴它火鳳凰的故事是多餘的,因為小孩的世界就是火鳳凰的世界,它通常都棲居在那裡,小孩實在是伊甸園的生靈。

「母親」在這裡顯得重要無比,詩人這時才叫她出現。為什麼不讓她出現在天空呢?就象徵意義來說,因為母親就是大地,她立於大地,代表大地,也代表供應一切糧食和世間的溫暖。有了她,就有豐富的晚餐;母親的體溫,使整個夜晚都富足、安全起來。就修辭手段來說,她不可以在前面的詩行就出現,會造成重覆,削減修辭的新奇效果。「燈光」在這裡也出現了,它一方面表示白晝的持續,只是由天上降臨到地面而已;也象徵這是一個澄明之境,是一個發光的境界,就是真理之境,是可靠性十足的境界,既沒有空無,也沒有黑暗。

最後兩個句子最重要,小孩總結它此刻的感受,說它置身於一個安然舒適的世界,在這裡天地交接在一起,成了一個圓形。「天地交接」在這裡運用得非常好,表示一個完整宇宙的構成,既在小孩自身之外顯得完全,也於內在心靈中顯得完滿,這個宇宙就是小孩的宇宙,也就是它棲居之所,是它另一個母腹,可以繼續休養生息終至長大成人的地方。最後兩個句子為全詩畫下完美句點。

從修辭手段來看,詩人延續了前兩段的「省略法」「排列法」,額外增加了「象徵法」。在這裡,母親、燈光、晚餐、天地交接都蘊含極深的象徵意義,加重了詩的內在奧義,使詩擺脫了單純兒童詩的限制,進入了形上的範疇,帶來詩的永恆價值,「詩意」在這裡有極高的提升,這就是詩人修辭手段所引發的重大效果。

四、詩意的棲居

存在主哲學家海德格在他晚期思想裏,展開了對現代科技世界的批判,想要使人回到自然中去棲居﹝安頓自己的心靈﹞。「自然」就是「真正的存有」,就是「真理」「一」。

他認為人類本來是自然的一部份,棲居於大地之上。但是人總不以為他是如此,他一直突出自己,自認是大自然的處理者。因此,當自然不能滿足他時,就以各種方式去處理自然,甚至挑戰她、壓迫她、摧毀她。將萊因河的流水阻斷,使之水位上升,又迫使它激射而下,推動渦輪,生產電力。如此,又不足夠,再以人類的意志,開山闢路,架設電纜電線,強迫電力輸送千哩,抵達家中。如今的世界,所呈現都是科技的意志,只是人的意志,再也沒有其他的存在。人就陷身在虛假的存有﹝意志、理性的世界﹞中,忘記真正的存有﹝自然、真理﹞。

人既然盲目屈從理性、意志、科技,喪失對自然本來的觀照,所得的世界認知,都是一偏之見,人也無法返回自然懷抱之中,終致產生孤立、焦慮、不安,變成無家可歸,流落四方的現代人,成為不善於棲居﹝虛假的存有﹞的生靈,十足可歎。

那麼,人怎樣才能返回真正的棲居呢?懂得安身立命之道呢?

海德格晚期開始介入藝術和詩的探討,他指出返本歸原之道:人必須要能夠「詩意般地棲居」。

「詩意般的棲居」是什麼?這裡指的詩意不是浪漫的詩意,而是形而上的思考。思考什麼?那就人在觀看眼前事物時,能還事物給神﹝註:海德格是一個泛神論者﹞、給人、給天、給地。在一次觀照下,將萬物所呈露的神、人、天、地四種要素都觀照出來,人就棲居在這四重性中,達到了詩意的棲居,也就是來到「真正的存有」裡安身立命。

他舉例說:當我們看一個「事務」,不必將它看成是我之外的一個對象,而應該把自己也包括在內,觀看「事務」能展現什麼。每個「事物」都能展現出什麼呢?例如一個陶罐放置在眼前,不必一定把他當「人造的工具」看,可以試想,它之所以為陶罐,是因為它能盛水、盛酒、盛物。水取之於泉石之間,泉石乃根植於天上的雨露和大地之中,所以一個陶罐,已經宿含了天、地這雙重要素。再者,陶罐盛水和食物,乃是為供應人們日常飲用,這就宿含了人的要素。再者盛酒乃是為祭神,此又宿含神的要素。因此,一個陶罐就宿含了天、地、人、神四重性當中。絶非唯科技理性底下的「工具物」可以涵蓋,它乃是蘊含著豐富內含的存有物,蘊含「真理」於其內。

可是,一般人不能夠做到這種關照,因為他們的觀照被理性、意志、科技遮蔽了。只有一種人能夠,那就是詩人。因為詩人總是能夠為神聖的東西命名。那什麼又是「神聖的東西」?那就是事物的本質。什麼又是「事物的本質」?那就是自然。什麼又是「自然」?那就是純粹的存在。什麼又是「純粹的存在」?那就是能「宿含神人天地四重性的存有」,也就是「真正的棲居」,也就是「詩意的棲居」。海德格又有一大堆的名詞,來指稱這種「詩意的棲居」,比如說「無蔽狀態」「純然體驗」「存在的家園」「一」「道」「無﹝不是空無﹞」「澄明之境」「光亮本身」……名目之多叫人乍舌,但都指「詩意的棲居」。

因此,詩人就是最能和大自然打交道,進入無蔽狀態的人,他應該率先引導眾生,讓眾生都懂得真正的棲居,告別無家可歸的存在。歸結來說,詩作品就是最有效的引導。因為詩就是詩人的語言,當詩完成,詩人離去﹝海德格說詩完成時,詩人即行死去﹞,語言就會展開「神人天地的四重性」,為觀看的讀者揭蔽,呈露澄明之境。當然不是每一首詩都能夠,乃必須要像賀德靈那種詩人的詩才能夠,里爾克都還不太能夠。可見海德格的所謂「詩人」「詩意」「詩」的標準都很高。不過,海德格也認為不只詩才有詩意,繪畫、雕刻、音樂都是詩,都有詩意,儘管它們的藝術形式不同,但是本質都是一種語言,都是詩,只是詩作品比較純粹而已。可見,「詩意」還不見得很難找到。

海德格後期的哲學其實就是教人返回大自然的一種哲學,因為科技只見理性和意志,把神、人、天、地都放逐了,實在是太偏頗。

海德格這種思想,在西方人眼光中可能是高明的,因為西方人很少這麼想過。但坦白說,在東方人看來,卻不怎麼高明。這種大自然的哲學﹝或者說詩學﹞在東方其實非常普遍,而且已成過去。

按海德格對詩的要求,我們首先就會想到《楚辭》,像屈原的《離騷》就完全符合海德格的標準,因為天地人神四要素在《離騷》裡都有異於常態的湧動和奔騰。其他包括魏晉南北朝、唐宋、明、清的山水詩,諸如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和大量的遊仙詩、禪詩,也都能符合,乃至於印度的詩哲泰戈爾的詩更是極端標準。賀德靈的詩儘管被海德格推崇,但是要勝過東方這些詩人的作品也有所不能。

其實,就靈修層次來看,海德格的自然境界還在東方道家、禪宗或印度哲學那種「物我合一」的渾沌世界之下,他的大自然哲學其實是東方世界歷史的陳跡。要把這種境界和詩意在現代世界中復活過來,必然有所不能。海德格也感嘆說:我們可能無法回到那個世界了!

再者,「自由表現」乃是藝術的內在和外在的本質,去除自由表現,藝術就會淪亡,除了修辭法則之外,藝術家不被所有的要求所羈縻,海德格終將不能要求詩人或觀賞者用一類觀點來寫詩、看詩。他所謂「詩意」的要求是一個烏託邦,可能沒有任何的現代詩人或藝術家會遵循他所提出的原則。

但是,有一種文類或藝術種類可能和海德格的「詩意」的要求非常接近,成為海德格的永遠支持者,那就是童詩或童畫。

我們注意到,李秀這首〈天佮地〉,就很符合他的「詩意」要求。這首童詩中,天、地、人、神四要素昭然若揭,四要素彼此呼應,複合成天衣無縫的混圓世界,達至無法再超越的澄明之境。李秀28首童詩幾乎都和這首〈天佮地〉一樣,表達天地人神兒童的存有境界。不但是李秀的童詩,我們看到當前台灣的兒童詩人作品,包括林武憲、蓉子、楊喚諸人所寫童詩,也都宿含了天地人神四要素,甚至凡是國小、國中課本裡頭的童詩,也都如此。因為當前世界,童詩在各國各民族各地區都非常普遍。因此,你不能說,當前的科技世界裡完全不存在著海德格所謂的「詩意」,其實仍然存在。

這麼說,應該把童詩當成海德格所謂「詩意」作品的原型來看,換句話說,兒童世界,「詩意」永遠與我們同在,有待長大成人後,將這種「詩意」擴大表現成一種大自然的詩來看待。

因此,海德格所謂的「詩意」以及「詩意」的價值,就是李秀兒童詩的「詩意」以及「詩意」的價值。

然而,李秀的28首童詩,有一、兩首並不是寫這種「詩意」的。例外的一、兩首裡,她寫這種詩意的棲居喪失。也就是說,詩人也看到兒童喪失詩意棲居的可能性。此時,這個兒童,目睹環境的殘酷面,它會從詩意的棲居中忽然墜落下來,成為焦慮、不安、恐懼的孩子,一如被趕離伊甸園的亞當夏娃,它立即陷身於災難的世界之中。比如看到父母可能離婚的這件悲慘事件,它受到極大困擾。這時它想到死亡,想到用死亡來逃避一切。它開始體會焦慮、死亡,此時的兒童就喪失「詩意的棲居」「真理」「一」「澄明之境」而墜落到早期海德格所說的必有一死的存在困境中了。可見詩人心目中兒童,不是單純只會置身於「一」世界中的生靈,它偶而也會墜落。假如要分析這一、兩首詩,就要花掉更多文字,因此,不想再分析,只將當中一首詩原文陳列於下,當成本文的結束:

     

阿母若拭目屎若講              

若無為著囝伊袂留佇厝

阿爸氣噗噗大聲喝起來              

若無後生伊早離開矣

 

每擺怹若為著代誌相冤家              

就搡來搡去講攏是為著我                

我變成怹負擔的糞埽

我定定想欲按怎辦較好        

 

阿爸參阿母閣冤家起來矣        

我足想欲藏起來抑是死去              

予怹著急四界攏揣無我     

我就毋免煩惱怹欲離婚

 

※參考書目:

馬丁‧海德格著,孫周興譯:《林中路》﹝台北,時報文化出版,1994

滕守堯著:《海德格》﹝台北,生智文化,1998

 

台長: 李秀 Lee Hs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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