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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當我孤單地離開綜合院館時,我的心情同時也百感交集,不是因為外面正下著濕冷的雨,而是因為記錄片觸動了我的回憶:家父也是在台中榮總開刀失敗,且最後被趕出榮總……
觀後我多麼渴望有人可以與我討論一下,或互相分享感想,不一定會談到彼此家人,畢竟這是隱私。但,台灣「不對稱的」醫病關係應該如何改善?我想這點必會引發大家熱烈共鳴──因為會來看這部紀錄片就表示:關心它。
可惜都沒有人可以聊……我的心情很沉重,只好試著把它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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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觀看的同學不超過20位,但我發覺這部由台大社會系博士生蔡友月導演、國內NGO「醫療改革基金會」(簡稱「醫改會」)主動積極推廣的紀錄片,本身並不在乎觀眾多寡,「它」就只是心平氣和呈現一個造成病患全身癱瘓的醫療案件,讓觀眾省思。
這案件裡,受害病患黃秀戀及她的兩位潘姓兒子、一位媳婦、一位孫女有其困境、感受及想法;而做為對照,本片同時記錄「執刀醫師張光雄外科主任」(民國77年開刀失敗後第三年移民美國)的態度,以及「台中榮總院方」的立場與控告始末(台中榮總刻意於開刀失敗五年後*向黃及二子索賠醫藥費785萬8395元),本片並分析為何法院最後會判決此案沒有醫療過失因此被告黃秀戀應給付給院方785萬8395元給榮總……
*【註:台灣法律規定,醫療疏失的刑事追溯期為五年,期滿即失效。】
記錄片中,事情的發展是:黃秀戀後來更因為院方不願意開刀為她醫治白內障,失明了;而因頸部開刀造成全身癱瘓的她,於癱瘓十三年後,於民國89年過世;後來潘家兄弟以拋棄繼承的方式擺脫龐大醫療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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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長約一小時的記錄片確實勾起了我的回憶,因我父親也是在台中榮總開刀的,當時耳鼻喉科那位主任的跋扈高傲嘴臉,和後來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態度,以及最後不願繼續醫療家父,並殘忍將我們趕出榮總的舉動,這些點點滴滴,我將永遠引以為戒。
父親是已經往生數年了,我也的確仍很思念他,但並不消極,也不再徒然悲傷。父親的死其實漸漸讓我領悟到───就像徐世榮教授面對台灣官僚錯誤農業政策時的態度:「我們有悲觀的權利嗎?」以及作家吳音寧在注視家鄉彰化溪州黑道橫行時的自我提醒:「眼淚永遠是不夠的,甚至常模糊掉視野。」可不是?面對社會上許多不合理不正義,一直自憐自艾毫無用處,唯有把它寫出來讓更多人知道,試著觸發共鳴,形成改革輿論,或者,能力所及用實際行動試著改善它,才積極有效。(所以我鼓起勇氣親手給張董事長一份本文初稿)
可惜我的能力不足,也許無法成為有力的行動者,但我略懂書寫,所以我想寫寫自己的經歷是OK的,因此決定把家父及我的故事,寫給有緣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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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因為癌症,前後共住過嘉義長庾、台中榮總、大林慈濟三家「大醫院」,其中嘉義長庾的「愛錢如命」令我父子倆印象深刻,最後長庾還拒絕為父親醫治,說家父身體不適合開刀啦,很危險啦,拖太晚了啦等等,總之請另謀其它更好的醫院。且後來我發現,家父在長庾「自費」做了不少檢查,花了健保費以外的很多錢,但最後都是一場空,
台中榮總則以「老大哥心態」令我們心寒、恐懼。刀是在台中榮總開的,醫生一副恩賜的樣子,擺出可憐我們所以才「勇敢」幫我們開刀,不然我爸就死定了似的。唉。而家父前前後後挨了三次刀,縫了又拆,縫了又拆,可是一開始醫生明明再三保證一次OK啊,說得真好聽……家父這些多出來的「疼痛」他要怎麼賠?
父親那段日子是真的痛苦不已,因為第一次開完刀後及第二次開完刀後,傷口潰爛惡化的疼痛感加上絕望感,再再都讓他極度彷徨,身心俱潰。第三次開完刀後最慘,整個人都不成樣子了,身體這邊切一塊,那邊又割一塊,都讓我極心疼!但開刀醫師卻總是一副「是你病人自己體質不好造成的」,或「粗心大意的家屬沒照顧好害的」等口吻,完全沒有道歉或耐心及細心的說明,有的只是厭煩的臉,及修理機器似的語氣和表情,我好幾次幾乎要兇他跟他理論了,我想向他強調:這是一個「人」,不是你的實驗,好嗎?
但我都被父親制止了。
因為父親是極為尊敬醫生及認命的農村子弟,我只好聽他的。有一次我終於受不了向醫生提出要求「尊重的」服務,但換來的卻是醫生的恐嚇(說如果你不信任我,好,請你們走,去其它家醫院,但後果請自負!)以及家族另位表兄的責罵,說我不懂事、幼稚、不懂做人、不尊敬醫生、不孝。
我震驚。
然後,我再也沒有出口要求任何什麼了,沒有力量支持我去要求合情合理的對待。
我,開始戴著尊敬及微笑的面具,頻繁往返雲林及台中榮總,壓抑所有內心痛苦及吶喊,直到父親轉向大林慈濟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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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親為什麼不繼續再住榮總了?並非因為每週的化療太辛苦(我開車載他,從家裡到榮總要開一個半小時,父親說很累,但這還好,主要是榮總的化療室充滿死亡的氣息,那醫生及護士的態度,唉,我不想說了),而是因為院方後來自認為家父醫不好了,所以一再暗示我們放棄治療吧,甚至已經有點接近直說請我們回去等死了(恨,早知道我就錄音下來存證),且是當著我爸及我面前說的!
唉~於是我們當然只能走人,不然能怎樣?父親後來決定轉住大林慈濟(父親的決定我幾乎都是尊重,因為我愛他),他告訴我,慈濟功德會辦的,應該會友善一點吧?
在大林慈濟的事我也不多說了,院方的確很友善,慈濟阿姨也常來慰問,雖然醫生的心態有時也是忽視病人及病人家屬感受,護士有時也是兇惡或粗心大意,最後也有點質疑我不孝,說我應該24小時都在醫院,不在的話應該請看護,但我要工作,沒有其它家族的人能來幫,我也沒有很多錢……
幸好,不愧是慈濟,只是「偶爾如此」。不像台中榮總幾乎是「天天如此」。
而我強烈感受到父親的心(這麼多年的父子關係我了解他),因為台中榮總院方的冷漠對待、消極醫療造成他身體已逐漸惡化,他的心因此變得異常寧靜,將住進大林慈濟前,我可以感受到,他竟然已有將會冰冷離開的想法了……
爸,對不起,我沒有用,社經地位太低,才會讓台中榮總瞧不起我們……
(這絕非亂講,我親眼目睹,台中榮總對社經地位實際上及看起來較好的病人及其家屬,態度明顯好很多。長庾更是如此大小眼。相較之下,慈濟的確稍微比較不會,佛教真的是比較慈悲為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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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謝那一兩年裡,曾經來三家醫院探望家父的極少數幾位親友,他們讓我見識到何謂世態炎涼、何謂冷漠、何謂貧富差距、何謂酒肉朋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何謂患難見真情,以及,何謂有時連患難見真情也求之不得......
更重要的,我因此更認清台灣「醫病關係」裡的許多問題。
其中一個便是───台灣許多大醫院的科層組織就像企業財團,如一棵棵很美麗的樹,轟立於島上各地,樹幹都很大,財力雄厚,而樹枝上開滿寫著「專業」的花,朵朵都是「權威」,整棵樹因此很壯觀,病人只能仰望,不能平行對談,因為這些大醫院幾乎都是以營利為目的,把普羅病人視為搖錢樹,而非以醫療、照護身心俱疲的病人及其家屬為己任。
台灣的醫療,因此就像《社會學與台灣社會》一書中所說的,呈現的是「人生而健康不平等」(第三版,p.248),在台灣,「社會經濟地位」大大影響每個人能受到的醫療服務品質如何。
而可惜我們「中華民國政府」只致力於將醫院分等級以更方便收錢,卻忘了致力於改善長期傾斜不平的醫病關係(即醫生及醫院忘了自己是在服務病人,卻自居為高高在上的專家權威),及致力於儘速立法確保更加健全並透明化的病歷資料管理系統,這,才是最重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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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醫改會」的努力終能逐步成功,誠如其《醫改雙月刊》2009.6月號所樂觀期待:「衛生署允諾將於半年內設置醫療糾紛申訴專線和網站。醫改會對於這樣的作為給予肯定,但更希望衛生署不要讓該專線和網站只是流於聽民眾吐苦水的形式化政策,應趁此機會強化地方衛生局的調解功能、從事本土的醫糾實證研究、廣納醫病雙方的意見,才能真正解決醫療糾紛困境。」(p.3)如此,才能讓許多病人及其家人不再痛若及生不如死,並且,能擁有身為一個「人」的「生病權」及「尊嚴」。
感謝台灣醫療改革基金會。
感謝記錄片《病房85033》給我以上這些心得感想領悟。
並謹以此文思念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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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改會網址:http://www.thrf.org.tw/index.asp)
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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