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活在神話的時代裡,就會老氣橫秋地向人述說有個女子曾經提煉五色石去修補被撞出窟窿的蒼天,也會心悅誠服地相信十個太陽高掛在天空,散出燥人難耐的光線使得大地的花花草草完全枯萎,這時有人拉起弓箭一舉射落囂張的太陽,只留下一個活口。你也會毫無條件地讓住在崑崙山上的西王母活在心中,虔誠地日夜膜拜。生活在神話時代所該具備的忠誠就像你要開始進入童話世界一樣,準備相信所有的可能情節。這時,你要接受大野狼隨時會開口說話的事實,也要相信小木偶會因為愛說謊而鼻子老是變長,當然,美人魚用甜美的聲音向巫婆交換雙腿一事也是存在的。神話與童話一個主要的差別是:你無意識地完全相信神話裡的事蹟,不管早晚都確信人類是女媧拿跟藤條甩起泥漿造成的並聲稱她是女神、而阿波羅會早晚駕著馬車運送太陽上下班也是天經地義的事。童話則是意識到你在閱讀虛構的故事,當你閤上童話故事時,內心清楚知道大野狼會回到森林裡,不再開口說話。小木偶也不再走動、說謊,而美人漁則游回大海,不再上岸去窺見城堡裡的王子同別的女人結婚而傷心落淚。
不要以為神話是個埋在地下已有好幾萬年的陳年往事。如果你是個偶爾看點小說的人,那神話永遠不會在你面前消失。神話裡的人物容易跨界到小說裡串場演出,不論是古典小說或者是現代小說。神話人物悲劇性的精神常轉移到作家筆下,像那個永遠推著石頭不得休息的薛西佛斯是最佳典範,這人在作家筆下現身過無數回,同樣地,都在無休無止地賣力推石頭。
不止西方小說家熱愛將美杜莎的眼光喚回好讓壞人變成石頭,或者是不斷把潘朵拉的盒子重新開啟。其實台灣原住民的小說家也喜歡將神話落進書頁裡,就像在虛構的小說森林裡又種植虛構的花草樹木。不過這些飄幻煙霧般的花草樹木是容易發現的,因為小說家的栽植方式還不熟練或者說不那麼狡黠,我們不難看出移植的痕跡。
例如布農族拓拔斯‧搭瑪匹瑪在小說中栽進許多族裡的神話花草。在〈拓跋斯‧搭瑪匹瑪〉裡,獵人烏瑪斯在回部落的車上閒聊時講到關於濁水溪的神話故事,相傳濁水溪原本清淨,祖先靠溪水代代相傳,對溪水的信賴僅次於天神與小矮人。並且相信溪水能保佑族人,部落子孫因而能綿延流長,不會乾涸。然而卻由於頭目率領勇士,爬山涉溪,襲擊泰雅部落,割下許多刺青的臉孔,血水染紅濁水溪流,於是天神發怒,使濁水溪無法飲用,族人被迫遷移。我們發現這則解釋濁水溪何以污濁的神話與有點空穴來風的味道,跟整個小說情境並無太大的關聯,但是刻意插入的神話到讓你知道布農族跟泰雅族曾有過一段爭戰,而且一條溪水的神性在布農世界裡可能不亞於灶爺在廚房裡的地位。
〈最後的獵人〉裡,比雅日因為對打耳祭季節的回想,突然記起一則父親說過的射日神話。從前部落有個男人叫做拓跋斯‧搭斯卡比,有天在工作時將嬰兒留在樹蔭下,等工作回來發現孩子變成曬乾的野葡萄,全身紫黑色而且乾皺,對著兩個太陽破口大罵,誓死要報復。出發尋仇之前,他在屋前種植一棵橘子樹,留下年輕的女人,帶著弓箭前往最接近太陽的山頭,經過若干個冬天,族人都不知他的下落。某天清晨,天空顯得比以往柔和,因為另一個太陽已被拓跋斯射中了,成為現在的月亮。其實,原住民有很多射日神話,兩個太陽高掛天空、破口大罵太陽、出發前種棵橘子、以及另一個太陽變成月亮等相關因素大致上是原住民射日神話裡共同擁有的特色。
我們在〈安魂之夜〉裡可以看到小矮人在紙頁上跑跳。小矮人、稻米、綠豆和女人結合成一則神話。乘坐神話的想像之翼,我們看到古老的布農跟小矮人在山洞裡分享美好的事物,坐在地上一起吸鍋子裡噴出來的蒸氣,又香又甜,而且一下子肚子就有飽漲感。有一次,有個叫米娜日的女人進入山洞,米娜日受不了綠豆香及稻米甜的誘惑,肚子吸飽了之後,適時湧起滿腔的母愛,便趁小矮人不注意時,將一粒米及一粒綠豆塞進陰道,偷偷帶回村落,就這樣,布農族便有了吃不完的米和綠豆湯也向喜歡發問的後代子孫解釋了稻米和綠豆的起源。
另外,在〈訪布農織布女郎記〉裡的織布老婦人本身的命運即是族人神話信仰的縮小版。老婦人在族裡的女子具有最精巧的雙手,織出來的布如鳥羽般工整,又如樹藤般堅硬耐用。在過完第十七個儲藏祭後,高比爾將織女娶回,背往對面山坡的家中,然而織布女郎卻遭受具有雙重人格的天神的嫉妒,天神把高比爾帶離人間,織布女開始展開多年的孤單日子,而終於改嫁給因打獵而右腿殘廢的烏瑪斯。織布女郎的命運是族人天神信仰的投射,而腦子裡又裝著傳統布農服飾上的神話傳說,在小說中,她的老公也是個喜歡講神話故事的人。
拓跋斯在小說裡總留下一點痕跡讓讀著輕易發現神話的所在地。如果你是對原住民神話不熟的讀者,可能為輕易找到神話而感到高興或者是洩氣。拓跋斯將部落生活的面貌移植到小說裡,部落裡的人喜歡講故事說神話,所以我們在講述一個大學生回部落裡的小說裡讀到關於濁水溪神話的插曲也就不足為奇了,而在關於布農織女的小說裡看見神話與信仰緊扣在其間,就不禁想給予掌聲與喝采。
除了拓跋斯外,另外一位布農族小說家霍斯陸曼.伐伐也熱衷於神話的尋找工程。他編寫《玉山的生命精靈》一書,整理布農族的神話傳說。有趣的是,在短篇小說《那年我們祭拜祖靈》中不時可發現這些神話傳說的身影穿梭其中。例如在〈烏瑪斯的一天〉中,小男孩看到父母辛勤杵米而想起祖母說的愚笨懶女人被小米飯壓成老鼠的傳說。〈金黃小米高高掛——人蛇之約〉裡的小男孩背著妹妹,看到斷掉的蜥蜴尾巴,而跌進祖母所說的古老故事射日神話裡,以及小男孩在大人聊天時,聽到有關布農族與蛇相處生活的傳說。〈部落小丑——來自星空的葫蘆花〉裡的男孩在半夢半醒之中,跌入祖母所述說的古老故事,故事裡的葫蘆花內藏小蟲,小蟲變布農男孩,而與天神降下的陶鍋中女孩結合。〈與黑熊同名的獵人〉裡的獵人年輕時打獵,看到猴子輕佻地展示紅屁股,而想到這炫耀的猴子是由貪吃未煮熟芋頭的族人所變成的。而當獵人老去,受到小孩的嘲諷,不禁悲從中來而向探望著掏出他滿腦子的神話故事。
可以看到,霍斯陸曼‧伐伐的筆下有這樣一位老祖母,腦中存有古老的神話傳說,專門對著年幼的孫子訴說族人久遠的趣事,讓小說中的主角(我們發現多數為男孩)在看見杵米、斷掉的蜥蜴尾巴或者是在半夢半醒時跌入祖母的神話傳說裡。另外,進入老邁的獵人也開始講起矮人、狗為布農祖先的傳說。老祖母與老邁的獵人並不只是作家筆下偶然靈光一閃所造就的應景人物,在原住民的社會裡,年老的族人總是喜歡講述先人的傳說故事給年輕一輩的聽,老邁的族人扮演著生活經驗的傳遞者,也是神話傳說的薪火相傳者。其實不止霍斯陸曼‧伐伐,在達悟作家夏曼‧藍波安的筆下也能發現年邁的雙親被惡靈觀念纏繞的情形,反覆告誡夏曼‧藍波安應恪守的部落禁忌。在《黑色的翅膀》裡,可以看見一群年老的族人熱衷於在夜晚的涼亭下講述族人捕魚的故事,而小說裡的小孩也很喜歡聽祖父或者族人講海上的故事。
美國學者維克里在《神話與文本》裡提出一個作家援用神話進入文學作品的大致方向,認為作家對神話的原型會做出「個性化改造」和「複雜多變的想像反應」,因此,他提出「置換」和「組合」這兩項寫作策略。基於此,我們據此來做為一個參考點,來看看原住民作家是否有抽出神話傳說的原型來加以「置換」或「組合」。我們可以輕易發現,原住民作家對於神話運用還沒達到複雜多變的階段,粗略檢視一下這些小說文本,作家大致有一定的模式將神話運用到小說裡,這個模式是塑造一個人物,藉著人物的回想而說出這則神話,這樣的手法在單篇裡並沒問題,但出現的次數過多則顯得過於單調。
這些遠住民作家正回頭一一翻找藏匿部落裡的神話傳說,在人類學的檔案室裡翻揀,或是引誘移往陰暗房間裡生活的長老們打開神秘的記憶體。作家們吹落、拍打覆在上頭的古老灰塵,仔細擦拭後放在筴囊裡安置備用。這些裝在筴囊裡的久遠故事會孕生出怎樣的小說題材呢?是自然寫實?浪漫騎士?意識流?魔幻寫實?或者是後設小說?還是作家發起狠勁玩弄出一種全新的小說文體?我們不禁納悶且以難以裝載的好奇心態等待著。
原載於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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