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有一個國中女生因為無端滋生的流言蜚語而進行自身的封鎖,流言漩成一窩風浪,在校園裡翻捲。從零散的文字可以推見事關愛情與不倫的辯證,兩者曖昧的程度像團難理的結,纏繞在每個人的心裡嘴裡。為斬斷所有瘋狂生長的「聽說」,國中女生只好休學回家,在填塞毛熊的層層環伺下遺留事件的碎裂線索。這是一本基調為恬淡哀愁的愛情小說,在尾巴後頭,我意外發現這一則國中女生的秘密心事。
六年過後,蟄伏在小女孩心中的幽怨結成一個封閉完好的白繭,懸掛在我分歧的思緒枝枒上。歲月將原本濃豔豐潤的筆墨色澤作了一層淡化處理,漫漶的字形加深事件的狐疑氣氛,落筆時間是1999年的春天,秘密整整懸宕了六年。然而,我永遠無法明白那年的春天在某所國中教室裡發生了什麼事,非得讓一個小女孩在閱讀過程的終結處留下帶淚的符碼。小女孩的心事嵌入可能已預先埋藏好的生命伏線,人生的內在結構是否會帶來變動,既無法溯源也難以追問,一段事件如鯁在喉,咳吐不掉。
我的書架上排滿了二手書,全是在午後的空閒時光裡從大街小巷中挖掘而來的,整整齊齊地並列在一起,頹黯灰敗的外觀下,裡頭卻各自養了一堆精緻的心事,密密麻麻匯聚成殘缺,亟待拼湊,如一張割碎過的網,撒落在書架隔層,就算再次黏合,也只見大大小小的空洞。
當我翻閱一本二手書時,注意力往往從書本中移開,天南地北地搜尋藏匿在其中的多餘語彙,有時會發現長篇大論擠進正文裡的每個空白處,甚至覆蓋原本的文字,造成文字相互推掇的怪異畫面,顯示閱讀人擁有一種嘮叨成性的小毛病。但有時僅僅是隻字片言,過於倉促的字體凸顯下筆者的凌亂心境,臉上想必浮現的是輕蔑與草率。這種不經意的個性批露往往比書中刻意加工過的思想要來的真切,而閱讀者藉此存放的片段人生也顯的貨真價實。
有時想,這些心事的主人或許是位皓首窮經的老教授,因為在天頭處看到「此段待考」、「此說可疑」的字樣,蒼勁的字體與洗鍊的詢問漲滿了智慧的能量,渾身透出一股不可抑的自信,在檢視過程中,進行了一場閱讀審判與思想激盪。老教授也時時當任校讀的工作,在稠密的文字裡矯正跛腳的字虱,也順手槓掉多餘的句蟲。當然,擁有者也可能是心中剛塞進滿團經濟疑惑的中年人。所以選擇在《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書裡夾進報帳單與支出表,裡頭植滿了顛足起舞的數字,與在號稱錯綜綿密的愛情百科裡互相依偎著,表單上紀錄著近期收購的物品價格,而在安親費上用個特大問號暗示此項支出是否必須。當馬逵斯在埋首編派這些各式人物所帶領出場的愛情類型時,是否曾經想到這些劇碼裡日後會夾著一張疑惑表格?而且一絲不苟的財政數字與無跡可循的愛情相疊一起,卻顯得理所當然?另外在一本關於愛情的詩集裡,夾著七大張雪白的信箋,不斷重覆交互的「我想你」與「我愛你」往前傳遞給在首頁僅出現一次的名字,不斷收納情感的名字顯的過於沈重而性別模糊。我猜可能來自於一個初嚐戀愛的少女之手,這種強迫迴轉的感情催眠源於某種篤定的信念或者傳說。記得國中時,學姐最愛散播一種謠言,說是將對方的名字寫上千次萬次,便能讓對方感應到你的真誠,進而愛上你,當你卯起來寫時,最好摻進淚水加入嘆息。說來奇怪,當我的眼內跑進上萬次的「我愛你」時,幾乎也跟著心亂神迷起來,深深震懾於這ㄚ頭對詩中愛情所激起的瘋狂共鳴,而反倒為自己的消極態度感到臉紅不安。這段突如其來的感情終結如何?是開枝散葉?或是無疾而終?而這位為情所困的青年回頭審視當年的癡勁時,是否會感到值得?疑問像長了對翅膀在詩的罅縫中不停盤旋飛空。
其實,有這種怪異念頭的不僅僅我而已。獲得英國布克文學獎的A.S.Byatt,在《擁有》一書裡,描寫一個書癡型的文學博士,偶然在罕見的作家筆記中發現了一封男詩人寫給某女士的信箋手稿,從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掩藏至今,作者便從一封夾在書頁的信箋虛構出一段關於愛情的追索調查。
而真實生活裡,在書架頂端處,藏有一本書,首頁到末尾潔淨無暇,裡頭收集了民初以來的代表散文,整體清淡平實的文風記錄一個時期的感情表達手段,裡頭有一段要藉著記憶召喚才會浮現的愛情。這本書是我在香姨離去的房間裡撿到的。香姨總在深夜裡出現,整整一個秋季,之後,香姨就離開家了。香姨說她的工作是跟客人聊天打牌說說話,偶爾也會進入滑亮的舞池裡跳支恰恰。香姨說桌上永遠堆著滿滿的糖果和吃不完的瓜子,清晨打掃時,果骸包裝紙可以裝滿一個塑膠袋,我們用糖果、糕餅、瓜子、香豆的概念架設出一座天堂,一缸可樂和一桶汽水分別矗立在入口兩端。一直吵著香姨帶我們去,大姊還說以後要跟著香姨做同樣的工作。香姨說二伯花錢把她帶回來,想是不準她回去了,還說應該把糖果裝在麻布袋偷偷帶出來,不過二伯太急躁了。我們聽了跺腳生氣,罵二伯是「一支笨槌」。香姨會伏在桌上寫長長的信給二伯,我對香姨說二伯是「青瞑牛」,不識字的。那晚秋風吹的格外勤快,透進的涼意凝膩在房間四壁。二伯又晚歸了,香姨寫好的信放在桌上,然後提著行李出門,獨自彎腰躲進在外等候多時的計程車。奶奶把我們關在房內,不准出去跟香姨說話。其實,當車子一駛離大門,奶奶便帶著我大踏步跨進那凌亂的房間,我撿到了一本書跟一封信,熨貼在肚皮,不過被眼尖的奶奶發現,強迫我一字一句將這些「丟臉事」仔細念給她聽,念完便揉進垃圾桶,書則歸我所有。我跟奶奶在這個晚上強行挖剖香姨的秘密心事,拍滅戀情的最後餘溫。二伯從來也沒看見香姨留下的最後一封信。香姨跟那晚的秋風一起隱入書中,然而沒有隻字片語做為故事的引線,是一則不存在、透明無味的秘密心事。
紛雜多樣的心事在書裡藉著絞碎過後的文字保留下來,各自形成一個白繭,裡頭培育著愛情、事業、友情與學術的眠蛹,分批高掛在枝枒上,因為萎縮不彰的脈絡動機而無法破繭化蝶,當時挹注情感時所牽涉的人事緣由也已僵化成句句啞謎,不得其解,它們將永遠保存在我的腦海裡,永遠。
原載於自由時報 副刊 2006 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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