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時候,我會待在室內,靠著窗戶,探頭看距離四層樓遠的街道。街道有個吉祥的名字,叫「福安」,希望住在福安街上的居民都福福氣氣、平平安安。「福安」全身濕透,不斷滴落的水珠打在身上。從四樓處俯瞰,街上佈滿許多景色的片段和瑣碎的物體,一路看去是成排的車窗頂、麵包工廠的鐵皮屋頂、翠綠的麒麟花、山茶花、年久失修的鐵蒺藜。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頭頂上的這場雨讓規律的步伐混亂掉了。如果這時其中一個抬起頭來向上望,就會看見在四層樓高的窗戶框架內,有一個人,也正低頭看著他。街上的人與躲在框架裡的人,可能會相視而笑,也可能感到像一滴多餘的雨水,視而不見。
我伸長手臂,想測試雨滴的溫度,雨天的冰涼濕氣立刻籠罩在手臂上。這是連續第三天的雨天了。我的腦袋因失眠而嗡嗡作響,舌頭節了厚厚一層沒有睡著的睡眠。
這種天氣如果持續到夜晚,母親就會打電話過來。母親最近突然熱衷於在雨夜裡打電話。我不時轉身看擱在玻璃茶几上的電話,預感即將從遠方撥過來的鈴聲。而且我早猜到電話裡即將發生的對話。母親會問這裡下雨嗎,我回答是,而且很冷。母親接著說前一晚不易入睡,外面的雨聲很吵,半夜醒來很多次,翻來覆去,想吃半顆安眠藥。我會大驚小怪地說相同的情形也發生在我身上。母親會說小孩子不准吃安眠藥,就一堆雨聲而已。通完電話後,母親接著依序撥給大姊和二姊,一樣詢問氣候,訴說雨夜造成的失眠。
我聽說外婆在下雨的時候也有睡不著的毛病。然而外婆不像她的女兒往四處撥電話,外婆會蹲在屋前的廚房裡洗刷鍋子,不管裝湯的、裝飯的,還是裝菜的都好,統統刷過一次,或者重新把乾柴堆放整齊。外婆投入太深了,用破舊的褲管、爛襯衫的袖子和形狀怪異的抹布擦拭,努力妨堵雨夜造成的惆悵,在忙碌中把雨聲一點一滴擦掉。
事情終於到了我身上。遇到下雨的時候,我則會不斷想起《午夜之子》裡頭一段關於一場瘋狂雨水的描述。故事主角阿撒姆進入孫德爾本大森林裡。孫德爾本在雨水中開始生長。傾斜的大屋頂,不斷向四面八方扭動,吸入雨水後,變得比象鼻更粗壯。巨大古老的紅樹林,在一夜之間,忽然變得高大,樹梢上的鳥可以對著上帝唱歌。而生長於棕櫚高處的葉子則在夜晚的大雨中開始膨脹,直到覆蓋了整個森林。這些雨水從葉片、紅樹林的枝幹、棕櫚的羽葉,流入阿撒姆一行人的體內,進而沾染了某種叢林的瘋狂。他們不斷地吸入雨水,就愈來愈陷入這片鬱鬱森森的叢林的控制,陷進森林的恐怖幻影裡。
家鄉的夜晚雨水一定含有某種魅惑的本質,至少對我、母親和外婆都起了作用。我們中了雨夜的祟,難以拔除,所以靠著洗刷鍋子、打電話和回想紙頁上的文句來排遣內心不停新增的寂寥。
載於中華日報副刊 2008/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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