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鐘聲響了，上下層樓的教室門口瞬間湧出許多小學生，花花綠綠的一片，匯成一道道流竄的色彩，往開在四個角落的校門口流去。我站在校園西邊的側門出口，墊起腳尖，張大眼睛，試圖從這道色彩洪流裡撈取我要的那一丁點的黃與藍。出門前，二姐特意叮嚀說外甥今天穿黃色上衣配藍色短褲。
出現了，那黃與藍。他右手放背後，拉著雙輪推車的把手。一條未扣緊的書包背帶在地面上快速翻跳。比起周遭輕快的色彩，他幾乎是片堆滿枯枝敗葉的沼澤，顯得相當滯緩。他終於站到我面前，說了聲『走吧』。語調似乎缺少了以往的天真，卻多出了一份厚厚的憂愁。面對這份突然高高架起的一座憂愁，我想攀越過去，因此臨時決定帶他去鄰近學校外牆的一座小公園。
這座公園好像無人照管，樹叢裡夾纏著許多枯葉，而一片長久未修剪的草坪上散著許多寶特瓶。在這涼風習習的黃昏，只有一兩個小孩蹲在沙地安靜地玩耍。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杯汽水和冰淇淋，起初他似乎不高興看到汽水和冰淇淋，臉轉過去不看，我舔了一口，發出自認完美的讚嘆聲。悄悄把他的手拿過來，讓掌心握緊甜筒，我才看見上嘴角有了笑容。
外甥今年十歲，身上的一切都是圓的，臉龐、眼睛、紅潤的嘴巴，胖呼呼的小手，甚至修剪成圓圓的髮型。他總使我聯想到街道上孩子們用絨線牽著的氣球，有時故意鬆開手，看看氣球能飄多高，當快超越搆著的範圍時，再迅速跳躍拉回來。他吸滿汽水的臉頰鼓脹著，就更似一只氣球了。
我問他為何看起來很難過，他說這次月考得了最後一名。老師警告說再懶惰下去就是壞小孩了。他舔著冰淇淋，彷彿一腳已經跨在成為壞小孩的一邊了。「只會吃冰淇淋不會讀書」這樣的字眼，就像一隻沉甸甸的蟾蜍伏臥在他的唇上。我真擔心小男孩這樣聚攏收藏起來的沮喪、蜷縮著身子躲藏的自我否定，會一藏就是好幾年，跟隨著他到長大成人。我趕緊說你能不把冰淇淋滴在衣服上已經很厲害了，看看哪一個小孩能像你一樣乾乾乾淨淨把冰吃完？我把他所有的優點都說出來，比方躲避球比賽裡總是最後一個陣亡的、夜市裡用空氣槍射擊氣球時奇準無比、養過的鍬形蟲都不會死掉、掃地很乾淨……
我的眼神努力釋放讚賞的光芒，不過他似乎不理會這些，仍然為成績感到憂心，喃喃唸著只會吃東西不會讀書這種有毒的句子。我覺得，他的眼神把我帶回一個熟悉的、我一度經歷過，但卻想遺忘的分數世界。它就在外甥的腦袋裡，一直存在著，從未遠離。周圍住戶的窗戶漸漸吸收了夜色，而黑色從家家戶戶的屋頂慢慢滲流下。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一邊留神守護著他，擔心夜晚的風一颳，他會飛起來，留下我一個人和惘惘的惆悵。
載於中華日報副刊 2009年05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