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老奶奶憑藉著過人的精明腦力決定在村落開設第一家雜貨店。搬來兩張廚房汰換下來的圓桌、長板凳、玻璃櫃和刨的光滑的木架子,加上從村外零售商買來的七瓶罐裝的糖果蜜餞便轟然上市。那天陽光鋪在簷上的浪狀綿瓦,光線順著溝緣流淌而下,匯成一道道的喜氣之流,沖刷著老奶奶的臉,那種快樂彷彿又回到準備當新娘子的時光。
老奶奶現今一大把年紀了,腦子依然被捆綁在當年開幕時的盛況中。一腳踩進漩渦般的回憶無法抽身,不斷訴說她如何顛腳將有半身大的紅紙貼在新漆的木門上、如何接連起串串鞭炮,炮尾足足蔓延到街尾的刮婆家門口。小孩的小臉蛋擠在色彩繽紛的糖果罐前迷了眼,口水滴滴答答形成了一個小水漥。不管電視上百貨週年慶的人潮眼看已擠爆電扶梯也無法媲美那天村裡村外加起來的道賀人數。
開幕當天,姊妹淘刮婆則從廟前的老榕下帶來一支老人團隊前往助陣,大人小孩在裡頭盡情釋放熱情的聲音,聚積在雜貨店內的語言因深具實質重量而產生多層次的分別,老人濃濁的語言像生了一對過重的翅膀在狹隘的空間低空盤繞,墊在年輕人飛奔輕盈的語調底下。從此刻起,雜貨店隨時歡迎任何人進來說說話。
夏日南風,陣陣吹拂,村人從午寐中一一甦醒,紛紛往雜貨店靠攏,準備活絡一下萎蔫的嘴唇,交換彼此累積已久的過多見聞。我像塊海綿般浸在一群砸起舌來像雷雨敲瓦的村人當中,坐在角落邊默默收集零碎的事情。當中有很多是關於新進門媳婦的,也有很多是婆婆的,當然也有發生在野外草叢中的……雜貨店裡有很多「聽說」,這些「聽說」撐爆我心中原先的道德膠膜,養成了善疑的雙眼,日後用來在都會區窺伺過往行人的潛在秘密。
刮婆通常第一個到,因為刮婆的生理時鐘總是撥快一個節拍。五點吃過早餐,十點便嚷著肚子餓要媳婦加緊做飯,十二點時,頭上綁著深藍色的絲巾坐在庭院前的矮凳上打小盹,半小時後醒來,驅散聚在眼前三隻刮叫的白鵝,這時,便起身走向雜貨店。
刮婆走進店內,看到只有我一人伏在桌上練習生字,四周瞧瞧,找不到講話的對象,便將無窮的談話樂趣轉移到架上的貨品擺設,挪東挪西,把放在最高處的衛生紙用柺杖勾了下來,落地引起的灰塵嗆得刮婆咳聲連連,黏滿了藏青色的綿褲。刮婆堅持要放在最底格,說用來擦屁股的放那麼高,會忤逆神明又容易遭鼠叼去鋪巢。這些話像是對著我說,又像是對著看不見的空氣。上一回,刮婆仗著先嫁入村裡五年的資歷,硬是要老奶奶把麵筋罐頭跟香油分開擺,兩人因此吵得面紅耳赤,刮婆賭氣說不再踏進店門一步,隔天兩人卻又面對面坐著講昨晚台北媳婦摸黑進茅廁的趣事,笑到最深處,渾身抖個不停,偶爾會舉著手臂拍打桌子,像隻老邁的火雞使盡力氣在煽動翅膀。
刮婆養有一頭雪白的長髮,無數的故事繫在數不清的髮梢下,而乾縮巴掌大的臉則負責紀錄著一生繁雜的痕跡。刮婆習慣一進店內便把屁股往遭白蟻啃蝕的板凳上坐下,物種由於老邁而獨有的矜重氣味從臀下開始浮動,深藏在喉嚨裡的聲音因年代久遠而喪失掉原先刮物的銳利音質,緩慢的發聲速度像是扶著牆慢慢行走的老太婆。
刮婆一生中擁有兩個故事,深深盤據在記憶裡頭,往返迴繞的多重敘述有時讓故事複雜到像學院裡的論文。起先,我會提出劇情相互誤植的疑問,或者是時空錯置的謬誤,然而刮婆根本不在意我在一旁「黑白放屁」。她繼續說著經打散重組過的故事,我幾乎聽見在嘴裡跑繞的故事零件所發出的碰撞聲音,匡啷匡啷響,這兩個故事將相互移位而出現全新的組合面貌。有時也會加入剛過門的台北媳婦在廚房鬧的笑話來博取聽眾的訕訕笑聲。為了防止我多嘴,更會特地跑出「古早人說的」來加深故事的可信。
一個是產生在一具屍體上的故事。
刮婆說那年隔壁漁村裡死了一個二十歲的女子。傷心的家人在桌上立著一對紙紮的童女好下到陰間去服侍這位小姐。帶領亡魂走往陰間的火焰在銅盆裡緩緩繞圓圈燃燒。男人們忙著搬桌子布置靈堂,女人們在廚房裡煮大鍋麵線,當其中一位女人拿長勺舀湯準備試試鹹淡時,飛速摺著紙蓮花的阿玉突然從喉嚨裡爆出一聲尖銳,刺得眾人都彈跳起來,當時刮婆捧在手心的三根馨香也掉落地上,眾人的眼光順著阿玉的手指看去……屍體已半坐在草席上,舉起右手順順凌亂的長髮。講到這,不禁讓在場女人也溫習一遍這屬於女人的古老動作。而刮婆彎曲的脊椎也情不自禁地模仿復活的屍體猛然往後挺立的姿勢,就如同耍猴戲的想來個後空翻。看到耍猴戲而加上猜想龍骨就快要折成兩段的刮婆,我的心臟幾乎跳出頂到了喉嚨。
多年後,我深陷愛崙‧坡的小說織網裡無法自拔,漫步在由地窖、墳墓、屍衣、荒廢莊園、強制性昏厥症所構成一片陰冷刺骨的世界時,我驚覺刮婆所說的女子也許患有強制性昏厥的毛病,旁人誤以為已經死亡,然而卻是在一種極深沈的昏迷狀態之中等待日後的甦醒,所以,這女屍會表演在幽微的燭火前彈身而起便不難想像。我有過將小說打包快遞寄往刮婆家的念頭,好證明那從陰間回來的女子是有例可循的,但一想到包裹收件人的訊息提示為「刮婆」二字而作罷。
刮婆說那是靈魂的借住。原來閻羅王抓到一位老牧羊女,可是老牧羊女還可以活得更老,當閻羅王發現誤抓時,糟糕的是家人已將老牧羊女埋掉,四肢或許有蛆蟲和腐爛氣息在鑽進鑽出了。剛好漁村女子過世,所以決定讓老牧羊女的靈魂住到漁村女的身體裡。刮婆說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當時老牧羊女的親戚來到面前,二十歲的漁村女開口就要一盤豆腐乳和一鍋清粥,完全是老牧羊女生前的口氣,再加上又開始嘮叨十年前在山坡走失的那頭老黑羊,不由得年近半百的牧羊女之子把舌頭伸出嘴外三呎長,承認這俏麗的漁村女是他娘親。
村裡村外的閒人都帶著串串臘肉或者燻鴨腿來到漁村女家中,心眼壞的,只想來看看二十歲的少女如何表現老女人清喉嚨吐痰的習性。坐在栽滿麒麟花的圍籬中央,漁村女瞇著眼述說這段經歷,講講地獄的小鬼如何在凌亂的刀山上跑跳,說說滾燙的油鍋正煎炸著小偷與壞人的心肝。我的腦袋瓜裡開始自動架設層層慘絕人寰的審判間,由於害怕,我確信這是碗刮婆自製的夢婆湯想要魅惑眾人,要在場的聽眾趕緊承認是誰偷了她的竹籃子。我大聲地插嘴說這全是假的騙人的,而刮婆惡狠著眼作勢要扳斷我的腳指頭。
連接在屍體另一端的是朵朵濁黃的紙蓮花的故事。
當村子死人的時候,阿玉的蹤影便會出現在靈堂前獻香,順便承包起折紙蓮花的工作。阿玉生來一雙巧手,麻利非常,低著頭,飛速的折著一朵朵盛開的紙蓮花,腳邊堆起了紙蓮花,從客廳一路蔓延到廚房架檯、臥室眠床上,一朵啣著一朵,千千萬萬,捲成一尾環繞屋內的黃蛇。從窗戶望進去,只見阿玉的頭顱在蛇身裡緩緩挪動。
刮婆說這個阿玉啊,真不是盞省油的燈,房子到處開著紙蓮花,還要偷拔別人田裡的肥潤青蔥,或者往隔壁棚架伸手摘掉下懸的胖菜瓜。到底是偷蔥還是菜瓜並不明確,通常隨著刮婆的心情而做調整,有時阿玉偷的是刮婆前陣子不見的竹籃子。
阿玉折蓮花折久了像入了魔,養成一雙專看些稀奇古怪物像的眼睛,那一對狐狸耳,則聽來自異度空間的聲音。有兩隻黑狗在窗外百尺處攀談交涉,說是廟裡的哪吒像因年久失修而心生不滿,眼睛爬滿了血絲。還有一天深夜,尿急的阿玉起床開門,發現外頭茅廁的門前站了兩隻石獅睜眼怒視著她,據說是廟前那兩隻。所以,阿玉這種靈性體質得以首先看見復活的漁村女,看到舉臂順髮的牧羊女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黑狗、石獅與漁村女之後,阿玉帶著滿滿的紙蓮花住進寺廟裡。那一陣子的阿玉,臉上散發的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溫潤光澤,五官看起來也相當和諧有序。可惜,一晚被發現偷走捐獻箱裡的香火錢兩千塊,被廟住給趕了出來。刮婆說這阿玉死後會讓小鬼在雙手上淋滿滾燙的土豆油,偷竹籃的小賊當然也不消說,我看見刮婆的眼珠在溜轉,一定是偵測在場有誰露出棲惶不安的眼神。
那晚,很多村人透過底矮的窗戶聽到阿玉破口大罵「死老猴」,眾多的「死老猴」與「老死猴」瀰漫跳躍在錯落的街道與大大小小的耳膜裡,跟深夜的狗吠直到黎明前才一同消失不見,融入清晨的陽光。其實,阿玉罵的是不是「死老猴」仍有待確定,因為老奶奶說刮婆自己有一隻「死老猴」,有時夜深,刮婆會對在十五年前死去的老猴進行熱烈的冷嘲熱諷,接在咯咯笑聲之後的是一連串咒罵,哭哭罵罵,然後又是笑,把聚在窗前睡覺的白鵝嚇醒,轉著長脖子四處張望。
刮婆在雜貨店裡說著紛雜的故事,我問刮婆為什麼每次講的都不一樣。刮婆發誓這回真的要抽斷我腳筋,要我一輩子用爬的,說哪有小孩這麼多嘴。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去雜貨店裡說話了。最近一次,我在老奶奶的葬禮上重新遇見刮婆,刮婆沒開口說話,拄著柺杖站在棺木邊流下很多淚水,我看見一根雪白的長髮從銀簪逃離出來附在棺木身上,吸收老奶奶一生的故事,我相信,老奶奶的身影日後會在雜貨店裡穿插出現。
原載於 台灣日報副刊2006 5/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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