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擱淺
希臘神話裡,智慧女神雅典娜為了懲戒美麗驕傲的雅拉庫娜,將她變成一隻大蜘蛛,罰她日夜不停地編織一張張單調的蛛網,從此,美麗而驕傲的雅拉庫娜便在全世界的屋樑和樹林枝枒上留下萬千個白色織網,網住飛梭的小昆蟲。另外,築巢在中國小說裡的美女蜘蛛精,世人沿續她帶來的象徵精神,在心中築起一座儲存希望的盤絲洞,等待時機以便一口吞嚥富貴名聲,就像等著唐三藏白膘嫩滑的肉體一樣。蜘蛛與中古世紀的女巫與少數會下降頭的神秘女人永遠是好朋友,在城堡裡不為人知的一角,厚重的石板門背後,長年餵養著一盆篝火,流竄的火舌夾雜嗶嗶剝剝的爆柴聲,萬千的舌信日夜不停地舔舐,烘培出一鍋濃郁的沼澤泡沫,最後於天狗吞月的子夜加上幾根難覓的百年蜘蛛腳,這神奇藥水便大功告成,它能讓王子變青蛙、公主長眠不醒、喜歡從事劈腿駛船的男子遭媒體揭露供大夥兒看笑話。此時,女巫的咽頭硬生生逼出一聲裂帛似的磔磔怪笑,一邊伸手摸了摸藏身在披風鉤扣裡的「妖精蜘蛛」。
最近,可以說是巧合,在神話、小說、童話裡陸續冒出蜘蛛的身影,在眼前的紙頁上蹀蹀徘徊。因此, 我的腦子也順勢灌進無數由文字構造成的蜘蛛形象,夾雜著幻想揣測。
在淋浴或者洗臉時,發現有移動迅速的黑影在磁磚上劃過,這條浮現的畫痕一路延長,在死角處不見,相隔數秒,相同的情況又出現了!飛快的黑色畫痕持續好幾天,有時也會忽然消失,但隔幾天就會再度出現。我不以為意,斷定是過多的紙頁蜘蛛造成眼壓過重所形成的幻影,依然在蓮蓬頭下,抓洗一頭烏黑往上逆衝的短髮。
塑膠架上放有一瓶茶樹洗臉液、麝香洗髮乳、蘆薈刮鬍液、薰衣草沐浴乳、葵花油和摻有薄荷的髮膠,構成一片迷你的自然風光。清晨,當我依序挪動瓶罐做梳洗時,赫然看見有兩隻蜘蛛躲藏在這片以精密儀器所萃取出的田園裡,穩穩不動的身軀如塊浮雕,暗示著存在已長達一輩子之久。
我開始心疑浴室內隱藏著肉眼看不見的蜘蛛巢,數量可能不僅一個。
試著搜尋一條通往蜘蛛巢的小徑。首先,打量構成房間的周遭結構,這才驚覺原來浴室跟房間在新舊上存有一大段的時間差距。跟髹上新漆與安上遙控配備的房間相比,發黃的浴室顯得過於老邁,正朝成為廢墟的路上跨步,剛好適合奇形怪狀的小動物來居住。
巢穴會是在這一塊鬆搖凸起的瓷磚背後嗎?還是在從未挪動的垃圾桶背後的角落裡?或者是在一座被濕冷氣溫壓的幾乎快腐爛發霉的四層書櫃底下?也許就在排水孔鋁蓋掀起時,成群結隊的蜘蛛便會傾巢而出,爬上我的腳踝、拇指,然後沿著手臂、脊椎而上,最後佔據我的眼睛、鼻子。對了!在那過度剝離與膨脹的壁癌後面也不無可能……
想到此,我急忙跑下樓去拍打房東阿婆家的紗門。阿婆發現我是為了蜘蛛而來時,重聽的毛病似乎更加嚴重。我的聲音透過筒狀的雙手竄進她的耳朵裡,脹大數倍的「蜘蛛、蜘蛛蛛蛛蛛……」聲塊終於敲醒阿婆的聽覺功能,把她從久遠的記憶深處拉回人間。一聲淡然的「喔」似乎在暗笑我大驚小怪。她轉身探進置物櫃裡東翻西揀,最後交給我一罐強性硫酸鹽和一瓶拜貢殺蟲劑。不忘叮嚀我要省點用,口氣好像是要替未來的房客預留的樣子。我沿著磁磚縫倒進硫酸,吱吱地冒著白煙。然而卻發現這些縫隙裡早布滿深淺不一的小孔,一定是前個房客也同我一般彎著腰沿縫滴進硫酸,遭硫酸反覆侵蝕的浴室,已擺出一副廢墟的樣式出來。我在猜,這間幾乎廢棄的浴室到底住進了什麼樣的蜘蛛?會不會像奶奶說的那樣,喜歡出奇不意地在你的手背上撒尿然後逃跑?
全世界有三萬五千多種蜘蛛,然而我對蜘蛛的認知層上似乎侷限於人面蜘蛛、紅面蜘蛛、黑面蜘蛛、黑寡婦蜘蛛和長腳蜘蛛,想想,實在貧乏的過份。依我推測,這些建築在某個角落的蛛巢極有可能是黑面蜘蛛,因為牠們的背上欠缺人類五官的隱約輪廓,也不見細長的肢體和圓胖的肚子,更不具紅潤的色澤。聽說蜘蛛有八隻眼,兩隻面對前方,四隻朝上,還有兩隻負責監視屁股後頭所發生的一切。換句話說,無論我在房間如何打轉遊走,根本無法逃離蜘蛛對我的監控範圍。也許當我小心翼翼地滴著硫酸或者是拿起噴霧器鬼祟地走著時,牠們將身子繫在白絲上並趣味十足地欣賞我的表演,悠閒地半懸空中,忽上忽下,笑彎了腰。
既然我無法在蜘蛛的監控下全身而退,那就只好將自己埋入由蜘蛛所牽扯出來的隱形思路裡走。這可真是趣事了,長久以來,人類利用蜘蛛毒液作為迷藥或者是補品,堅韌的蜘蛛絲更是做為防彈衣的上好材料,而蜘蛛本身可以成為飯桌上的佳餚。就拿人類學家李維史陀跑到巴西的蠻荒部落去調查土著的採集狩獵情形而言,發現當男人在打獵上表現欠佳,射不著野豬山羌時,女人便會體貼地從籃子裡陸續掏出兩隻又黑又肥的毒蜘蛛、一堆小蜥蜴卵、一把蝗蟲和幾顆橙色的果子做為今晚的菜色。而蜘蛛在中國觀念裡算為「五毒」之一,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提到,如果將蜘蛛去足曬乾而後研為粉末,輕輕塗抹在惡瘡疔腫上,採這種以毒攻毒的極端攻勢,過不了多久,便能使這些頑強的增生瘡疔消散於無形。另外,如果媽媽擔心家中嬰兒無法吮乳的,不妨考慮捉蜘蛛一枚,杵為粉末後,再和上豬乳,分三次慢慢灌服,可能有極大的效果。大抵上,李時珍和李維史陀對蜘蛛算是抱著正面的態度,而當蜘蛛從原始古老的含意出走,抵達到我的浴室之前,沿途上卻掉落本身所具有的醫療成效與食品價值,等來到浴室某一角落時,帶給我的是古代浮雕上所特有的神秘驚懼。
蜘蛛的行走路線從遠古延伸到浴室而轉進房間,最後,連我最隱密的心房也讓蜘蛛無租期免費進住。從此在我的腦海裡擱淺,吐著不盡的白絲,結成一張張迎風招展的密網,一次一次把我兜住,左右搖盪,像一群頑劣的孩童站在鞦韆旁上努力使勁搖晃,這些陰鬱的小孩發出宛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而我坐在鞦韆上無法下來。
原載於 台灣日報副刊 2006 3/13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