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大街上熙來攘往,風穿過大街上的行人,走進一家大宅。跟門前家丁交待兩句,家丁便立即跑進內堂通報。沒多久,一位姑娘扶著一位老太前來,風將手上東西交給老太,他沒理會哭成淚人的老太如何處理那小東西便轉身離開。一來是為了逃避「可能的危險」,二來他還得急著趕回去向那小東西的原物主匯報。
剎那間,他便來到下一個目的地。打開那道木門,讓那溫暖日光自門縫間透進屋內,把木屋內還在睡的一位老者喚醒。
「怎樣?⋯⋯她⋯⋯還好吧?」老者未有起床,只是氣若柔絲地半張著眼問。
風微笑地坐在床沿邊,「很好,剛才交到她手上,立馬感觸流淚⋯⋯放心,她媳婦當時在她身邊陪伴,相信也算是還了她心願了。」
「那可好⋯⋯」老者呼了口氣,「勞煩你了⋯⋯」
「你以前不是經常叫我別說這種話嗎?何苦現在你又要跟我說?」風深呼吸了一下,「能替你做這事,也是做義弟的才有資格吧?還把我當義弟就休提了。」
吳應天閉目,「也對,以前總是我對你嘮叨⋯⋯老了,手腳不聽話,頭腦不靈光,哈哈!」說完,還咳了兩聲。
風只是微微一笑。
「剛才你進來之時,還以為我艷福不淺,能由婀娜多姿的仙女代替黑白無常、牛頭馬面來領我去見閻王爺呢。」
「這玩笑真不好笑。」風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鎖的眉頭。
「哈哈⋯⋯咳⋯咳⋯⋯」吳應天猛烈地咳了好一會,風趕緊倒了杯水逐點餵他喝,得到暖水滋潤喉嚨,吳應天這才稍稍止住咳嗽,繼續未完的話。「這不是玩笑,是糗事一莊。雖已過三十寒暑,可這首次相見時的鬧劇至今仍難忘不已。」
風低下頭,也忍不住笑了,回想起兩兄弟自相遇的第一天開始已是笑料百出。
思緒不由自主地放飛回到那一天⋯⋯
那趟鏢的第五天晚上,月黑風高。正因刺客都比較喜歡在寧靜夜晚下毒手,所以鏢頭也要在這種時候打起精神以應付未知的敵人。那次是自己負責的第二趟鏢的最後一夜,必需要好好完成才不負師父厚望。
牆外聽見三更響,風也不敢鬆懈,根據以往經驗,三更過去更是刺客出現的熱門時段,只要稍有不慎即恨錯難返。從窗縫間望向庭院四周,除了主人家所養的那頭花貓追著老鼠跑過之外便沒有其他動靜。風回到床上假𥧌,以「守株待兔」方式引刺客上釣。閉上雙目、手執匕首,靜聽四周,調息呼吸。
瓦頂上有人。
風沒有張開眼,只細聽腳步聲,聲音很輕,若今天那場大雨不是在申時前下完恐怕也無法從聲音得知,看來對方並非一般貨色,這下更令他把匕首握得更緊。
腳步聲由左側輕點到右側然後消失!
難道目標不是這裡?風正想起來,卻聽見門外有輕若如針碰地上般輕的腳步聲,原來並非自己計算錯誤,是對方也謹慎。繼續躺在床上假𥧌,只待對方推門內進便作籠中鬥。風將匕首藏於被舖之下握緊,一切準備就緒。
窗慢慢推開了一半,但奇怪地竟又輕輕地關上,腳步聲再次出現於瓦頂!
風忍不住輕聲離開房間,拿著匕首一跳一踏躍到屋頂之上,看見一個黑影輕步跳到另一戶人家的庭院瓦頂上,似是在找尋目標所在房間。風的直覺認為這個就是客人提及的刺客,但為何明明已到了戶主房間卻過門不入?難道事情敗露?若然客人便有危險,為化險為機,風決定從後跟蹤,好把對方解決。
對方果然非一般對手,才跟了三步便轉身拿著匕首向自己刺去!一、二、三招皆足以致命,若他手上是刀劍而非匕首恐怕連首級都保不住!
忽然對方露出不該有的空隙,好機會!
風的匕首己抵住了對方氣門,但對方的匕首亦同時抵住了風的後頸。
「精彩!能化解那三招的實沒幾人,竟還有姑娘妳,真有趣!」
「主子是誰?」
「應由我問才對。」對方冷淡回應,「明明白白說清楚,究竟是誰要殺我?」
風眉頭緊皺,「殺你?何故?」
「哈,難不成姑娘是為見在下一面?雖在下英俊不凡,可連好身手的姑娘如妳也仰慕在下就令我受寵若驚。說吧,主子是誰?」
「弄錯吧?我家主人從不殺人,更何況你是誰都未弄清,如我真要刺殺你可會令在下被同行恥笑。」
對方又「哈哈」兩聲,「好,既然妳我目的皆非對方,何苦用匕首談情?」
「為何要在我家主子戶頂上鬼鬼祟祟?」
對方似倒吸了一口氣,「⋯⋯原來⋯⋯!」
「啥?」
「弄錯的人是我,反正能認識姑娘妳真不賴,相信後會有期。」
話還未完,匕首已在擋格,應聲擦出火花,風雖然擋住了攻擊,但頸還是受了輕傷。黑影在此時已乘機逃脫,往客人家大宅的相反方向逃去。
電光火石間看見了對方雙眼,是臉旁帶著刀疤的俊秀目光,能符合這特徵的刺客莫非是傳聞中刀下不留人的「黑貓子」?
風沒空多想,為保客人安全,他必須盡快回大宅視察情況,以為之後幾天的部署再作評估。
鏢期的第五天下來都不曾再遇到其他刺客,為了讓客人安全抵達京城,這趟鏢亦按客人要求轉交至京城的一家指定鏢局跟進。完成交收程序及向客人收取餘數後,風與接手的鏢師交待完尚待跟進事宜,這趟標亦正式劃上句號。他回到鏢局向師父交回餘數及處理好餘下事情後便返回自己的房間稍息。
窗戶竟在此時被人打開!
風立即跳開,並拿著匕首循黑影逃遁方向追趕過去,又是那刺客!他在屋瓦間輕盈跳躍,敏捷得如履平地,速度之快令風也差點跟不上,來到大街旁,人影轉而向月牙湖方向逃去!從後緊隨的風,似已明白對方用意。
來到湖邊,對方終於肯停下,他那背著風的姿態完全有違刺客常理。
「何人?」
「應由我先問。」對方依舊背著風。
「在下端木風。」風握著匕首的手並沒有因對方的反常行為而鬆械。
對方似被此話嚇倒,立即轉過身來。那左邊帶著刀疤的英俊臉龐竟露出一個滑稽的張口結舌,完全破壞了那張臉的非凡氣派。
「妳⋯⋯你是宋百川的愛徒端木風?」
「在下正是。」風上下打量著他,「看你身手不凡,你就是人稱『黑貓子』吳應天吧?」
吳應天沒回應,只是低著頭思量著甚麼。
「那晚跟我交手的人是你吧?」
「我也希望不是⋯⋯」吳應天竟變得一臉蒼白,並打算轉身離開。
「吳兄!」
叫也叫不住,吳應天像逃命般離開了。
究竟發生啥事?怎麼他的反應像見鬼?
又過了幾天,也是夜深人靜之時,窗戶再次於風睡至一半遭人打開,可這次風不用再追出去了,因為吳應天滿身鮮血的自窗戶跳進房內,關上窗戶後便當場昏了過去。
隔了兩個時辰,吳應天才張開眼睛,看著坐在床上倚著床邊瞌著雙眼的風出了神。
風忽然驚醒,透過微弱燭光,看見吳應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有點不爽。
「怎麼了?想殺我還是怎樣?」
吳應天沒作聲,只是盯著他。
風雖然一臉不悅,還是起來倒了杯茶遞給吳應天。吳應天接過茶杯的一瞬,竟摟著風的腰、死命捉緊風的手不放!
「放手!」壓低聲線地咆哮的風拼命拉扯。
「妳這姑娘,別以為能騙得了我!」
「啥?」風儍了眼。
「定是為了要趕我走才說那些謊話!妳是宋百川的女兒⋯⋯」
風捂住吳應天的嘴,「有人。」
門外果然有腳步聲,並在腳步聲停下來時響了兩下敲門聲。
「三師兄?怎麼了?」
風清了清喉嚨,「沒甚麼,只是有蟑螂。霜兒怎麼還未睡?」
「剛才睡不著,看見透了光,我只是擔心⋯⋯」
「沒事,蟑螂都被我殺光了。夜深了,快睡吧。」
「嗯,好的。」
待腳步聲消失,風才回過神來,看見吳應天此時的樣子差點嚇得大叫,他好像因為風捂住口鼻難以呼吸而面容扭曲,用手試探鼻息才令風安心下來。為了不讓別人起疑,風吹熄了燭光,接著二人開始了黑暗對話。
「何解夜半三更硬闖我房間?」
「⋯⋯我滿身腥血,難道是來喝花酒嗎?」
「鏢師房間可不是刺客的避難所!」
「極險之地自為最佳選擇。」
「那應到傷你的人家裡頭才對。」
「傷得最深的那一刀不就是你害的?」
「是你負著傷衝進來!怎麼可胡扯到我頭上來?」
「我的心都被你那句『霜兒』破滅,傷得最深捨你其誰?」
「⋯⋯你不是以為⋯⋯?」
「你這臭小子令我英名一朝盡喪!」吳應天悶哼了一聲,「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噗哧⋯⋯」
「再笑?殺了你!」
「免費殺鏢頭?不是虧更多了?」
「⋯哼!啊⋯⋯」
「傷成這樣就別逞強。」
「喂!你幹啥?」吳應天逃避著黑暗中一雙要脫他衣衫的手。
「若你以為我會乘人之危,當初便不要送羊入虎口。」
漆黑中響起了櫃門打開之聲。
「喂!」
「別動,難不成想死在我床上?」
「這句話聽來甚是曖昧。」
「再亂說先把你刺啞。」
吳應天只覺有雙手再來脫去他的上衣,好像有些藥味的東西慢慢移近。
「摀著嘴。」
吳應天還沒反應過來,藥已倒在傷口上,痛得他恨不得大叫,但一個落難刺客還是有他的尊嚴,不可這樣失禮於人前,所以他只是「嗯」了一聲便將所有痛楚都吞進肚裡。沒多久,一條布卷隨著一雙手和那微溫鼻息輕柔地掃過胸膛和腰間,傷口似已包紥妥當。
「你真能看見?」
「是你看不見罷。」櫃門關閉聲伴隨小藥瓶的碰撞聲響起,「明天日出前就好好躺著。」
話音剛落,床發出「格格」兩聲,床上此刻只剩吳應天一人。雖然風已讓出床舖,但吳應天還是無法入眠,除了因為傷口傳來陣陣劇痛外,還因為身為刺客的他於此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完全摸不透對方的一切舉動,夜黑本是他唯一屏障,但在端木風面前卻如祼身般叫他份外不安。話雖如此,他還是在日出前昏睡過去,對他來說警戒心實在反常地低。
雞啼把吳應天喚醒,張開眼看見的除了是那微弱的日光,還有那窗戶光線所勾勒的美人剪影。
「還不走?」風看著窗外,背對著他淡淡的說。
「若是一夜纏綿後有此良辰美景還真不賴,可惜⋯⋯」吳應天慢慢爬起來,手在整理衣衫之時,口中喃喃自語。
「走前告訴我一件事,那晚你的一句『原來』所指何事?」
吳應天蹲在窗框上,「我以為是仇家設的陷阱。」
「也是昨夜失手之因?」
「最大原因是因為你。」
風回想到這裡,禁不住笑了兩聲,「當初也不明白為何我是你失手的最大原因,後來總算弄明白。吳兄,說實話,那次你來我房間避難,究竟是想討我同情還是想『霸王硬上弓』?」
「還敢說出口?」吳應天瞇著眼微笑,「我才不會幹此等不知廉恥之事。」
「當真?」
「當真。」吳應天閉起雙眼。
「原來潛進別人房間摸上了床也是光明正大,今天總算長了見識。」風站起來,替吳應天從新蓋好已滑下的被子,「我只覺得自己有多不幸,竟會跟這樣的人結拜。」
吳應天只是從喉嚨漏出兩聲笑聲,「那我不就是喪心病狂?竟跟非我族類結義金蘭⋯⋯」
「你這叫色膽包天。」
「哈哈⋯⋯咳咳咳⋯⋯哈⋯⋯」
風忍不住又低下頭,眉頭比剛才皺得更緊。
「老人家連咳幾聲你也有意見?」不知何時,吳應天微張一隻眼看著風,「就不懂敬老?」
風的面容沒變,只是眼角有淚珠,不動聲息地滑落。
「端木弟⋯⋯怎麼這個年頭你還看不開?」吳應天又瞌上眼,「讓吳兄教你做人道理吧。生死有命,半點怨不得;聚散有時,萬般恨不得。總會有人比自己先走一步,反之亦然,一切只是重重覆覆,沒啥好悲傷的。說不定待會兒你會發現我只是比你早走半刻。」
「那有人用咀咒來教人做人道理?」風輕輕抹過臉,「或者是我比你先走?若真如此,我們倒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哩。」
「身患頑疾的我一直努力求生,偏偏長生不老的你不斷求死,真諷刺。」
「端木風這輩子就只剩吳兄你一個了。」
老者沒有反駁,因這是不爭事實。最近這二、三十年,端木風所認識的人不論是敵人、親人、友人、鄰人,甚至是只有一面之緣的商販客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他的世界不知不覺地萎縮得只剩下一個人⋯⋯
「咳咳⋯⋯咳咳咳⋯⋯」(別忘了還有晁弟在。就算連我也走了,你也不能輕言放棄,老天要你長生不老,自有用意。)
風別過臉,「你說的話沒錯,可我只覺那是上天開了個殘酷不仁的玩笑⋯⋯爹娘臨別前那句不能放棄仍言猷在耳,如今連吳兄也⋯⋯為甚麼就只有我?」
「咳咳⋯⋯」(不是只有你,晁兄也長生不老啊。)
「不⋯⋯」風流著淚輕掃著吳應天胸口,「吳兄,如可選擇即使要我一出生便夭折我也無怨無悔,但要我睜著眼目送妻兒爹娘還有身邊所有人⋯⋯」
「端木弟⋯⋯咳咳咳⋯⋯」
「你別動氣!」看見吳應天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除了撫著他的胸口便沒有其他事情可做。「知道了,別再動氣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吳應天猛烈咳嗽過後,開始出現如哮喘般的嘶嘶聲,就在嘕下最後一口氣前,他語重心祥地「說」了臨別前最後一句話。
(端木弟,你不用留戀那苦不愖言的這輩子,我走了,你便進入精彩的另一輩子了。若真有來生,義兄定必再來纏著你,後會有期⋯⋯)
風滴下眼淚,「以後不用再掙扎了,安心走吧。」
這輩子的端木風,已經隨吳應天的離世而一同消失。
為了好好悼念這一天,風向昌提出了一個請求。
「沒問題,但真的好嗎?」
風點了點頭。
「那⋯⋯好。」
只是閉上眼、再張開眼的剎那,昌背著吳應天的屍首來到了他們所居住的木屋前。為免引起山火,昌特地透過扭曲空間,將屍首與四周環境隔離。
「主人,可以了。」
風拍了拍吳應天的手,看著晴空呼了一口自心底積壓多年的悶氣,然後默默看著起火的屍首,心裡百感交雜⋯⋯
火光把風的思緒帶那上輩子的那一天⋯⋯
「端木弟,若然有天我倆逃不過刺客與鏢師的宿命對決,你會如何是好?」
來「探班」的吳應天站在屋簷上問了這個古怪問題。
「我會亳不留情。」
「哈!好!真不愧是宋百川的愛徒!」
「就是現在我已想把你解決。一個刺客何苦三不五時來找我這個鏢師?是想我失手還是另有所求?」
「你解決得了我嗎?」吳應天的笑容,上輩子的端木風永遠也忘不了。「再說誰規定刺客不能有當鏢師的知交?」
「真破格的思維啊!」
「結拜吧!」
「啥?你剛才的問題我不是明明白白告訴你了?」
「所以才要結拜啊!」吳應天叉著腰枝,精神抖擻,「若你說左右為難或面露難色,我便以後不來煩你,正因為你是如此磊落分明,我欣賞你!結拜吧!」
「⋯⋯我真的左右為難了⋯⋯」
「現在說已太遲了,端木弟!吳應天在此當天發誓!」說著,他舉起手向端木風胸口、太陽穴、頸項三處進攻,全都被端木風擋住,他停下來又繼續說:「與端木風簷上三擊掌,從此結義金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喂!哪有三擊掌?那只是三⋯⋯」
「就此定了!義弟,認命吧!義兄還有事做,先走,後會有期!」
說完,自認義兄的吳應天便一溜煙的消失於夜空之下。
「後會⋯⋯有期⋯⋯」
看著晴空下四散、吳應天所化成的飛灰,下輩子的端木風流著淚送別那任性的義兄,同時送別了上輩子的端木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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