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左派王學》
作者 :嵇文甫
出版日期 :1990年4月
出版社 :國文天地雜誌社
頁數 :102
針對陽明學派之傳承,後來研究者一向采以地域性的劃分,把浙江、江右和南中列為陽明後學的三大學派。江右學派因謹守師說,被喻為王學正傳,而以王艮為祖師的泰州學派,一般被獨立出來作個別討論,且常被冠上“異端”或“左派”之名號,在學術史上被劃入陽明心學的“支流”。這樣一種“正統”/“支流”相對的學術標準,明顯是受黃梨洲《明儒學案》心學觀點的影響。朱維錚雖曾評黃梨洲的《明儒學案》,持以空間差異和學派相結合的編纂形式,貴為學術史的楷模,但《明儒學案》一書,貫徹的是編者篩選標準的主觀意圖,於此不能不進一步檢視編者思想背後的觀念形成。像以下有關〈泰州學案〉的評說,黃梨洲這番話,已成為描繪泰州形象的一幅“共圖”。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
泰州學人常以通俗淺易的講學方式,鼓動百姓心靈,所以容易把知識傳播至中下階層,加上當時三教合流的社會氛圍,加速了晚明學術的民間化與宗教化的工程。泰州學派以陽明“滿街都是聖人”的信念,輔之于王艮的“百姓日用是道”,當下指點,使人豁悟良知,工夫簡略易行,言其能“風行天下”,所言不虛。但後人繪泰州諸子之“共相”,總不出一“狂”字,如狂狷、狂傲、狂禪等,像楊天石所著《泰州學派》,不只鞭撻泰州諸子蔑視禮法,也抨擊他們是維護封建地主利益的共犯。泰州學派人物與學問本具有混雜個性,是否個個都具有“不滿其師說”、“赤手搏龍蛇”的特性?不可忽略是,放大了一般的“共相”,卻極可能忽略泰州諸子思想的“殊相”,恐會遮蔽泰州學派不同學圈歧異的學術性格、人格特質與工夫型態。如以王艮、王襞與王棟為主的安豐學圈,與徐波石、顏山農、何心隱與羅近溪等為主波石學圈,在具體的政治行為實踐上就表露保守與激進不同的形態。
其次,是對學術創新與援禪入儒兩者間拉鋸的矛盾心理。古清美先生在《從明儒學案談黃梨洲思想上的幾個問題》文中,一針見血提出幾道尖銳問題,特別針對梨洲對江右與王龍溪與羅近溪“二溪”的褒貶態度提出質疑。古先生說道:“梨洲在辨二溪之論時,不能明褒,卻不能深貶;往往只從流弊上去責怪;而每當在這種地方作釋儒之辨時,都顯得十分含混而且勉強,遠不如他責備程朱之學心外求理是義外、與釋氏相似那堅決確定。”何以會產生“含糊”與“勉強”的態度,箇中原因是什么?泰州學派因不拘傳統藩籬,故不自縛於巢臼,以六經注我,時有新說。但援禪一事,導致學問玄虛,流連玩弄光景的危機,儒佛之辨,更形複雜。梨洲的含糊與勉強,或許可從這裡作理解。鑒於《明儒學案》是明代學術研究必讀之書,影響深遠,它所流露的偏見或會左右我們的學術判斷。文章開端,提撕《明儒學案》問題,摘其洞見,慎其拘限,是因為嵇文甫先生的《左派王學》,有意跳脫梨洲的詮釋觀點,恢復泰州學派的真面目。
一、“左派”稱謂之商榷
嵇文甫先生的《左派王學》全書雖只有102頁,但全文共分成五個論題,分別為:一、王陽明的道學革新運動,二、王龍谿和王心齋,三、泰州學派幾個要人,四、李卓吾與左派王學,五、左派王學的歷史評價。全書貫串一條清楚的主線,旨在彰顯泰州學派承續陽明革新道學的思想,形成與晚明文學界公安派與竟陵派共通的思想氛圍,以及推動明中葉至晚明學術界自由思想精神等。全書篇幅短小,論要精簡,美中不足是:多描述、少議論。反觀嵇先生另一部著作《晚明思想史論》,可視為《左派王學》的擴充版,論說較周延詳盡,在書中甚至把陽明比喻為道學界的馬丁路德 ,足見他對王學欽慕與推崇之情。
嵇先生心意甚明,他認為自東林學派後,如孫夏峰、劉蕺山、黃梨洲等,都攻擊左派,以羅念庵一系為王學正宗,只因他們的行徑,不合於“儒”而近於“俠” ,因俠之豪邁與仗義,也容易在思想與行為上“犯禁”了。這是泰州學派被冠以“左”之原由。但個人認為,嵇先生對“左派”二字,未做詳細的定義,欲窺其內涵,惟就“左派”二字出現脈絡,揣測一二。
“左派”基本上突顯了一種反對與反動的姿態,是對當時秩序與權威試圖反動與瓦解的思想,特別是“禪學化的王學”,嵇先生就說:“龍谿心齋使王學向左發展,一直流而為狂禪派;雙江念庵使王學向右發展,事實上成為後來各種王學修正派的前驅。” 岡田武彥在《王陽明與明末儒學》一書,也冠以泰州“王學左派”,形容其三教合一的立場 。“左派”一詞雖能標出泰州學派思想史上的座標,但這概念含有濃厚的政治內涵,是否適用,可再商榷。
二、實學思潮之興起?
嵇先生在〈序〉裡曾說明泰州學派把思想界自由解放思想潮流發展至極端,同時拈出學術界一直缺乏嚴謹討論的兩個觀點:一、王學與顏李之學多有暗合處 ,二、王學自由主義的傾向,對後來中國自由主義思想發展有無影響,影響有多深?惟可惜是此書重於揭露泰州學派真面目,就各代表人物作扼要性介紹,未就以上觀點作深入的延伸討論。
就第一點而言,嵇先生的觀點,主要建立在陽明與顏李學說“學不離行,反對讀書為學。” 基礎上,透露了強調內聖中的外王傾向。陽明所謂的“致良知”,實際是強調事上磨練,而習齋反對當時學者“博讀、博講、博著”,也是擔心讀書著書將使學者疏於行動。李紀祥先生在《明末清初的儒學發展》曾處理有關明末經世的實學思潮,將東林同仁稱為“實學經世”,而把顏李、顧炎武和黃梨洲,納為“外王經世”裡。李先生之實學,即指“經世致用”的學術特色,換言之,是所謂實用主義之學,與日本學者岡田武彥以“虛”、“實”相對的實學用義不同。 岡田武彥在宋儒之學以佛學為“虛”,宋學為“實”;程朱之學為“實”,象山之學為“虛”;至明王學,又以程朱末流為“虛”,王學為“實”。嵇先生說王學顏李在“學不離行”的暗合,似融合兩種“實”的意思。
在有關實學問題上,究竟其與心學“虛”差異的判準基礎是什么?這是值得討論的。呂士朋先生在1999年在台灣舉辦的“明人文集與明代研究學術研討會”上發表〈從《袁中郎全集》看公安派文學運動〉一文說“晚明的學術思想趨向是‘由虛向實’”的過程,應該是指向行動實踐而非工夫修養,這兩者仍是有所分別。泰州諸子多重視現成良知,渾淪玄虛的工夫,常讓初學者難以捉摸工夫途徑,如牟宗三先生曾說羅近溪所行是“無工夫中的工夫”。不過像王艮、羅近溪、何心隱等,經世意識很強,王艮欲為“萬世師”、“帝王師”,羅近溪講學足跡遍佈偏遠的窮鄉僻壤,何心隱設立聚合堂,都展現強而有力的實踐動力。若論行動力,以“行”而言,波石學圈學者比安豐學者,行動更為激烈,意識更為狂放,也更加招惹廟堂官方的不悅,像何心隱儼然在野的民間游俠型態,最後引出殺身之禍。
其次,有關自由主義傾向問題,狄百瑞也曾在《中國的自由傳統》把明代視為個人主義抬頭的時代,具有自由主義的色彩。但自由主義並非限定在反傳統而透表露的自由氣象而已,如自由主義在西方,它有一套具體的思想依據與行動方針。嵇先生儘拈出二字,未延伸討論,泰州學派所具有的自由思想,是否能形成一種特定的“主義”,與後來自由思想發展有怎樣的關連,仍有很大的討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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