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
小風
你提到史華慈的《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裡有關「通見」(vision)與「問題意識」(problematique)的講法,我特又把書拿出來翻一翻。誠然,若用以詮釋孔子與其門徒,實也適切,主要是解釋何以孔子門徒對孔子的言論會產生分歧。陽明與其後學固然亦可以此作為解釋,然情況卻複雜多了。我想問題大概出在陽明後學的差異性太大,更多時候並非是對陽明「良知」本體詮釋的分歧(不學不慮的良知乃道德主體可視為陽明「通見」乎?),而是針對如何「致良知」的工夫問題。陽明本身對如何致良知,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導致後學才有較大的空間進行揣摩,或創造出自身的一套講法。陽明後學主要的爭議點,是從天泉橋上陽明與王龍溪及錢緒山一番談論,導致「四有」(以「修/行」為主)與「四無」(以「悟 」為主)差別而引發開來的。
在《明儒學案》裡頭,如果要尋找出黃宗羲對陽明後學對陽明通見的把握,應是立基於「心學」立場上(就這方面,可參劉述先《黃宗羲心學的定位》)。這就反映了黃宗羲以「心學為矩矱」的標準。《明》固然反映陽明一定的思想真實,但倘若陽明後學的思想全被收攝到這一立場上,也許有些思想觀點或會被遮蔽,特別是陽明後學中或有些「思想別出」的一些人。而我在意的,到底是否有,若有,是怎樣一種思想被遮蔽了?
要探索這個問題,是個龐雜的工程,一是需要更多的專題研究,回到陽明後學本身文集中找答案,二是回到黃宗羲本人思想,去追索更多的證明,以能確立他對陽明後學的態度,而非僅僅依賴《明》一書。唯有在兩者研究配合下,才得以獲得較全面的解釋。所以讀這些學術史的編纂著作,常發現會面對另一雙「內在眼睛 」的干擾,有必要思考如何安頓這干擾的眼睛,並且超越它。
因此每每進入個別人物的思想裡,常會對黃宗羲的一些看法產生疑惑,特別是黃宗羲替每一個人物寫的傳記,往往透露他個人的思想標準。像處在晚明的陽明後學,又特別是泰州人物,多有涉入三教,於是我們可發現在〈泰州學案〉裡,有六人很特殊的,只有小傳,卻無語錄。我曾與向專研泰州學派的吳震先生請教這個問題,初步是認為或許鑒於這些人物是傾向三教融合,為黃宗羲所不取。但我後來想,楊復所和周汝登這兩位提倡合一或融合論的泰州學者,在《明》裡頭卻有語錄啊。於是進一步細讀楊周二人的語錄,發現黃宗羲所摘取的,楊復所的多是有關「克己復禮」、「知性為先 」論題;周汝登則重在闡發「無善無惡」與「調心」這個看法。這一些仍是延續陽明所關心的論題。至於另一些沒有語錄者,確實比較沒有在闡發良知或無善無惡的命題,或因此無語錄。由此可知,從《明》裡面,實無法看見陽明後學的問題意識了,揭露的倒是黃宗羲編此書的問題意識。
另,以往朱子與陽明在討論心性問題,基本上是在解決「天理VS人欲」問題,而在陽明提出良知後,其後學面對主要的問題卻在於「本體VS工夫」。我在一些文集裡看見有些陽明後學,開始體悟陽明良知學的拘限,無法解決當時一些問題,因此欲從其他思想資源尋找「思想出路」,就不難理解何以他們要援引佛道資源。這些論三教合一者,想建構的是一套與佛道可相抗的儒家宗教語言,包括尋找儒家出世法問題。他們開始回到孔子思想,因為相信他所未言的天道裡頭,其實就含有出世法。可見他們開始有想要超越以陽明良知為主的思想框架,重新塑造自己的中心論題與問題意識。這些人物一般未見於目前的哲學史或思想史著作裡,主要受限於以往主流的視角、視野與學派意識。
這也是為何我一直在思考,可以有怎樣一種「解套」的說法?(權宜之計?)若運用「思想社群」而非 「學派 」為切入點,能否產生不一樣的效果?主要是想為中國傳統意義下的「學派 」尋找一個參照系,希望先不要受到固有學派框架的束縛,而是進一步去了解某些人物會凝聚在一起,究竟彼此分享著怎樣的思想觀念與價值,而非先以「師說」或一個學術的主要學說去加以衡量。狄百瑞先生曾經針對一個思想社群(group of thinker)的形成提出幾道有力的問題:
一、在不同社會裡,是怎樣的一種動機與環境影響,使一群思想家成為一個「可辨識的特殊群體」(recognized group)?
二、是什么因素使他們聚集在一起?
三、他們之間的信仰與前提設想是什么,以致凝聚成一種「社群意識」?
以上的叩問,雖然代表的是西方學者的問題思維,也有助於我們了解一個學術社群究竟是「如何產生的」。一個學術社群的構成,有賴於彼此共享著某種相似的思想或意識,方可形成一個「學術共同體」,這共同體裡也凝聚某種相同的學術價值以及行動策略。倘若試圖比較「學派」(school)與「社群」(group)之間的差別,可了解「學派」成員之間不只共繫著相同的價值觀與知識系統,它應還有可追溯的「師承關係」與「知識系譜」。反觀「社群」,它不一定存有嚴格的師門關係,卻傾向以某種思想認同為連結點,形成猶如今日我們稱之為「學圈」的形態。仔細探究,被歸類為泰州學派的學者,彼此之間是否也維繫著一些相同的價值思想與觀念呢?我想是有的,如「現成良知」、「百姓日用之道」、「一體之仁」與「孝弟慈」思想等,已然是該學派的思想特色。但如前面所提及,思想演變過程中不乏產生思想裂變的情況。這是尋找另一種解釋學術社群的角度。
提及尋找「話語」與「論述場」的說法 ,則是認為應更進一步了解這些人物所關心具體的中心議題是什么?他們如何提出一套話語來標舉他們的思想主張?他們試圖解決當時怎樣一種思想問題?從些問題皆涉及背後存在怎樣一種世界觀與歷史觀。至於採用「話語」的說法,主要是那些話語實關係到詮釋權的問題。
至於讓思想回到歷史現場這部份,其實很多思想史學者早抉發此義,簡言之,是進一步回到具體的語境與脈絡,找出之前所說的「問題意識 」的由來,以能進一步把握其中的思想演變與社會變遷之間的關係,特別在晚明,他們所要解決的思想問題,其實也關係著對社會秩序與道德倫理的想像。
最後再回到「通見」與「問題意識」,這一組概念的確可以解釋何以一門學說經由後人傳衍後會產生差異,但它似乎無法很好解釋這種差異性產生的原因何在。另外,小風不曉得對「vision」被翻成「通見 」有什么想法?vision原指向一種觀照事情的眼光,按史華慈的解釋脈絡,這裡頭應該包含了一定的「歷史視野」,例如他提及孔子對西周社會的把握。中文詞的「通見」是否貼切,我還在想。
雜七雜八說了一些想法,希望小風不會嫌囉嗦。有疏漏處,尚請提點。謝謝。(因文稍長,故貼於新聞台正文。)
並祝 學安
山人
於2006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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