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王建民讓我不安。
因為不安,所以不安好心。我不樂見王建民崛起,成為棒球強投。
一切緣於個人保守的劣根性,以及鴕鳥心態。
且從金庸小說談起。
金庸小說我最鍾愛《射鵰英雄傳》。
初戀最美。我接觸金庸武俠,始於《射鵰英雄傳》。隨書登板先發的全真七子、江南七怪,成為我對英雄俠客的最早想像。我以為一座武俠天地將圍繞著七子、七怪,加上成長後的郭靖等組成的二十五人名單展開。
是這樣沒錯。只不過隨著劇情發展,強中更有強中手。強手一一現身,把之前我的偶像比下去了。就像黃俊雄布袋戲,一流高手不知道怎樣演到後來變成衰尾道人。讓我很不爽。
後來發現,在長篇武俠小說中,除了古龍,真正高手不會太早冒出來,好讓讀者有所期待,以刺激閱讀。然而我的腦袋瓜簡單,不習慣這種安排,總覺得新角色不斷冒出來,沒有預示,未先布局,不是厲害的寫法。
但是這干王建民何事?
有事。說起來還是我的個人問題。
那一陣子,我國已退出威廉波系統的三級棒球賽,我很少看青棒比賽;業餘成棒因為成績太爛,也不愛看。但還是看過陳金鋒、曹錦輝、郭泓志的表演。唯獨和王建民無緣,他只是報端一個名字,說要加入洋基。究竟是怎樣厲害,不明白。
後來王建民接受徵召,為國效力,我竟不安起來。沒有可供串連的記憶,沒有熟悉的身手,我沒有迎新的喜悅與好奇,有的竟是陌生人闖入的尷尬。
我生性怕生,連在電視機前看球賽也是。台灣職棒發展之初,球員都是熟面孔,長年看他們南征北討,為國爭光,看他們打球,頗有安全感,好像在熟悉的國度旅行。接下來幾年英雄榜冒出陌生名字,想等閒視之卻不可得,有些人如彭政閔,還真厲害。
然而王建民真的來了,我以欲拒還迎的心態看他比賽:2002釜山亞運,2003札幌亞錦賽,2004雅典奧運。這位年輕投手,身高一米九,卻不採下壓投法,略帶四分之三,有些怪異,臨場卻不很穩。說實在的,看他在投手丘,尤其前兩年,像我這樣心臟不夠強的觀眾,很難像當年看郭泰源、莊勝雄投球時那麼定心。
印象轉好,是雅典奧運,王建民和曹錦輝聯手完封澳大利亞。澳大利亞,開放職棒球員參賽後,就不再是肉腳,那屆還在決賽打敗日本,把完投的松坂大輔打成敗投。這麼強的隊伍,竟被王建民剋得死死的。王建民後來對日本,前6局未失分,漂亮啊。王建民不再是窩在美國打拼的一個人,他和我們結為命運共同體。如今王建民發光發熱,不知多少人像我這樣,以投一休四為生活節奏,作息為他而排,情緒因他而定。
攏是為著伊啦。有人抗議,電視台本來只播王建民比賽場次,現在可好,洋基出賽,電視台場場轉播,彷彿我國家代表隊。電視台說,大家愛看,有收視率。我們的確愛看,關心洋基封不封王,能否打進季後賽,但不為洋基,而是希望王建民有季後賽可打。看到洋基球員,備感親切,不是他們比別隊可愛,只因為他們是王建民的隊友。
洋基當然不是我國代表隊,甚至於不能算美國。球團無祖國,洋基屬於哪一國?是邪惡帝國(Evil Empire),90年代打不死的,用錢堆出來的邪惡帝國。當2001年國聯的亞歷桑那響尾蛇擊敗洋基奪冠,當2004年10月21日波士頓紅襪隊解除魔咒,擊敗紐約洋基隊,贏得美聯冠軍,多少球迷高興泛淚。曾幾何時,怎麼素有正義感的球迷也開始同情起洋基,和洋基休戚與共?我們斤斤計較於洋基和紅襪還有多少勝差,深怕紅襪把洋基掃地出門。天下沒有永遠的敵人。球場外政治事務如果也如此有彈性,天下早就太平了。
也有人抗議美國職棒壓縮了台灣職棒的票房。但這有什麼辦法呢?就像好萊塢電影一定比國片賣座N倍。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拜王建民之賜,我們的棒球知識快速增長。以前哪知道什麼二縫線、四縫線快速球?打死也不相信伸卡球是快速球的一種,那明明是慢速變化球不是嗎?像我這一代球迷,可憐復可悲,資訊來源多半來自電視台記者。然而我們聽到什麼?聽到資深記者把「小便球」掛在嘴邊,但逢慢速下墜的變化球,就稱為小便球,另外還發明了「低肩側投」的名詞,後人習焉不察,從投手到球迷,也跟著低肩側投起來(既低肩又側投,你投給我看!)更有電視球評,變速球/變化球不分,以為兩者是同一件事。我們是這樣看球賽長大的啊!而今王建民熱帶來許多過去未曾聞見的棒球資訊,有的在網路,有的在雜誌,有的經球評、記者透過耳機聽美國轉播同步翻譯。我們知道了過去不知道的事物,彷彿革命或解嚴,束縛解除,一個新的世界正在成形。
更不消說王建民作為勵志個案的特殊意義。之前運動明星出現在成功學,強調的無非堅忍訓練、努力流汗、歡喜收割。王建民也努力,但已臻更高層次,讓我們反覆誦讀王氏經典台詞:「我一球一球投,沒想那麼多。」「都是隊友幫忙。」
失敗了呢?是我自己沒把球控好。有錯,從來不是別人的錯。這種EQ.幾人能夠?
看王建民投球,看球質,也看人質(人格特質),後者可能更為勝出。透過王建民,我們照見自己的侷限,在職場浮沈,手腳放不開,為功利成敗而牽絆的窘態。所以媒體報導王建民雖然熱過了頭,我們頂多為排擠效應而憂心卻不覺得噁心,因為我們和王建民一起成長,從場內到場外。
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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