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我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受了遺傳的因素，誰會天生就做壞事，為什麼許多人都說我是「了屘仔子」，我好怨恨這句話啊！
●
小時候，我不喜歡讀書，只想玩。那時候，家裡是很困苦的阿爸喜歡玩牌，姐們天天嘮嘮叨叨個不停。沒有零用錢，我偷；不高興時，摔東西，這就是我記憶中的童年，感受不出他人的關心。
可是，我要人家愛我。
記憶深刻的四歲那年，我得了急性肝炎，阿母著急的哭了，背著我，三更半夜的敲了好幾家醫院的大門。我總是喜歡回憶這段往事。
●
從小學，姐們對阿兄就採取緊迫釘人的方式，逼他讀書，我卻在漫畫店裡流連，沒有人管我，偶爾只唸上一兩句。
那時，家裡經常有一兩桌牌局，我總是躲在後頭觀戰。十歲，我就學會方城之戰。
而阿爸，在方城之戰中，滿臉歲月的痕跡。
●
而阿爸，幹了三十幾年的公務人員，除了宿舍，歲月並未讓他增加一磚一瓦。
●
國中畢業後，我便到汽車修理廠當黑手，讀夜校，我很喜歡這種生活，和師傅們在一起無拘無束，抽煙、喝酒、嚼檳榔，為所欲為，不管高不高興就幹上一兩句。
這年，阿爸受到包商的牽連，在「自由心證」下被判刑兩年，家裡開始被烏雲覆蓋，阿母的臉，難得顯現笑容，我想說什麼，卻沒有人能夠相信我，於是我更懼怕回家了。
●
我是很放縱自己的。在家裡，什麼事情都限制不能，不能‧‧‧阿兄只是默默的承受，或許他比較懂事，認為不做正面的頂撞與爭辯就是孝順，但是，我卻認為在這個「女人國」裡長久如此，個性是懦弱的。
事實上，在這種裡外生活不一致的情形下，我何嘗能夠掙脫出來。
●
高工畢業，服役後，我進入電子工廠工作，總是待不上三兩個月，我是無法安定的，束縛對我而言，好像一個缺乏氧氣的人，更像一條繩子緊緊的套在脖子上。
而待遇又是如此微薄。
●
家，是怎樣的一個家，死板板的，找不出半點融和的氣氛，阿母阿姐，開口是錢閉口也是錢，要不然就是某家的兒子如何爭氣。唉！煩死人，難道沒有別的話題，難道一定要和別人比嗎？「人比人氣死人」啊！
有時候，我很羨慕他人的家庭，有說有笑，大伙去郊遊啦，逛街、看電影啦，或者到外邊聚聚餐啦！這種歡愉的氣氛，每次一想起，都有落淚的衝動。
●
我是孤獨的。
除了阿兄稍微能夠瞭解我之外，誰能瞭解我？
上天瞭解嗎？
●
進入餐飲界工作是一種巧合。
我必須找出一條賺錢的大道，讓所有的人瞧瞧，我會是「了屘仔子」？
我的目標，自己搞酒店、咖啡專門店。
●
阿兄常說我傻，說我的想法與作法太過天真。
在咖啡店工作，時常有朋友來找我，一來就簽下近千元的帳，要不，就是大伙到酒店，由我出面簽帳。
我有我的想法與作法，我始終堅持那是對的。我自有道理的。
●
阿兄說：只要能把握自己的原則，什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都不可能存在的。
社會是一面無框的鏡子，在鏡子裡面，一個人的過去、現在、甚至未來，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看別人演戲，也演戲給別人欣賞。我始終以這種心情審視自己的行為，我瞭解他人加諸的眼色，但是我寧願無言的背負許許多多的罪名，因為我有我的目的，必須達到的日子。
●
阿爸從監獄回來以後，每天就變得很沉默，不是看報紙就是掃地，看到他，我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那只剩下一根骨頭的軀體，曾遭受多少折難啊；淚在我內心流淌。
每夜，他因有嚴重的氣喘病，而發出急促的呼吸聲，總使我想到一隻瘦弱的老牛，拖著很破很破的車，這幅景象具體的撞擊我，我的意念，我必須堅持的目的更加鞏固的聳立著。
為何！為何老牛還要拖破車？
●
偶然間，我聽到阿母和鄰居說：飼子！飼子是種義務啦！
●
我真的讓他那樣失望、傷心嗎？
●
我是不輕易讓他人看穿我，知道我的脆弱的；許多人的誤解，更加使我不想做那些多餘且無聊的表白。
生長在一個全是女人的家庭，及舊傳統保守觀念下，誰能逃脫懦弱、膽怯的束縛？阿兄常覺得奇怪，為何我的所作所為，和我無意中顯露的心性，竟有如此大的差異，我能説什麼？我一直赤裸裸的接受外界環境的磨鍊， 儘管置身混濁時，會有一時的迷惑，我深信自己能夠昂首走出的。
這是個什麼世界？做人，是錢或是人在做人？
●
很莫名其妙的，L走進我的世界，於是我離開了咖啡專門店，在他老爹的鐵工廠工作，許多人為我的轉變感到訝異，他們都不相信我能夠承受做工，其實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是什麼力量促使我改變心意。大部份的時間，我很迷惘自己的舉止，我自知，不是一個安於做工的人，我的企圖、我的野心，常使我為自己的良知找到很好的藉口。常想：有天，我會被自己搞得什麼都不是，但是，這個想法旋即被另一個念頭──爭口氣的念頭所撲滅。
而L，能夠在我生命裡駐足多久？
●
她是個很瘦弱的女孩，L。我不知道這是否叫做愛，但至少知道，潛伏在心底最深處，屬於情愫的那根弦被挑動了，那是根最脆弱最讓我不敢正視的弦。
只是，在這個家庭長大的男人，都有最豐富卻是最脆弱的情感，都需要一個能夠承受那溢滿的情感的女人，沒有女人的扶持就註定顛簸，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我會有和L訂婚的念頭，應該是很自然的。
●
一個月需要賺多少錢，才能滿足我的揮霍？很無可奈何的將摩托車當掉，我也不知道，為何會負那麼多的債，那些代簽的帳單，如潮水向我追來。
在現實與情感的交雜下，我又回到酒店工作。
●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雙手摀著臉哭了；阿兄到酒店找我說：你成天不回家，家裡有什麼事情發生，你能知道嗎？或許等你想到回家的那天，已找不到家在哪裡，也或許見不到老人家的最後一面。
我不願意「子欲養」而「親不待」，所以我更必須把握住現在，更加倍的拼命啊！
●
所有的事業都需要有廣闊的交際，良好的社會關係，我知，如果要自己開店，就必須擁有十足把握的客人，這也就是我目前努力的目標。
交際、應酬，為的是什麼？我不希望再有一個貧窮的家，我害怕那種掙扎的日子。
●
姐時常說；我應該滿足家人所給予的。我並不是不滿足，只是厭惡這個家的陰翳，生活似乎只為了競爭，他們不該忽略，我有屬於自己的興趣，自己的理想，我也知道那個故事，姐上學穿的制服是用墨水染色的，有一次下雨，顏色褪成一塊一塊，許多同學都笑了。
彷彿我也聽到那些笑聲，充滿輕蔑、歧視的笑聲，在我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我必須用我的生命去洗刷，等到有天事實呈現了，所有的苦難與掙扎自然就成為過去。
而我是「了屘仔子」。
●
世界，什麼樣的世界？科技文明越發達，就有更多人把道德當做蒙面的紗巾，越來離開真實越遠，這就是人類嗎？我很懷疑，我寧可回到上古時代，蠻荒的部落，人性是多麼可愛啊！
而現代能夠嗎？除非不怕鮮血淋漓，除非能夠忍受得了整個社會加諸的壓力。
英雄不論出身低。身份、地位是用什麼疊起來的呢？
●
那天，和F去旅社，開了兩個房間。我絕不會沉溺在這種地方的，只是必須求得生理上的平衡而已。
而P竟然出現在這個地方，幾乎只看上一眼，我就覺得自己註定再次遭受情感的洗劫了。誰能相信我竟會被一個眾人瞧不起的應召女郎所吸引。沒有人會贊同的。
但是，我卻禁不起充滿情感的自己的呼聲。我為P的經歷做了很多的假設，有誰天生就會自甘墮落，有誰自願做個讓別人瞧不起的人，我相信沒有人願意這樣的，而事實上，今日的社會，有許多地位很高超或很遵循道德規範的人，他們實際上的所作所為，又勝過那些被大眾所鄙視的人多少呢？在酒店的親身體驗，更加深我對自己的看法的堅信。
又有多少平常人能經常出入高消費的酒店？又有多少人單純的到酒店喝杯單純的酒？
●
在很湊巧的機緣下，有位朋友頂下一間酒店，要我出面主持，這就是我浮沉三載的結果。晚上我又在一家咖啡專門店工作，我相信我的計劃已經一步一步的實現，總有那麼一天，那麼一天啊！
●
P時常躲著我。
我告訴P，許多人說我是「了屘仔子」。
●
我很積極的工作，在籌劃自己經營之前，我必須擁有且鞏固自己的地盤。
在「掙扎酒店」開幕之後，我要向所有的人，向社會問一句話：我真的是「了屘仔子」嗎？
●
我不希望再有一個貧窮的家，我害怕那些掙扎的日子。儘管目前許多人說我是：── 了屘仔子。我要奮鬥，我要努力──
我再三叮嚀自己：了屘仔子，努力努力！ 〈1982.2‧刊登於聯合報副刊〉
【註】「了屘仔子」就是「敗家子」的意思。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