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來臨後,動線規劃嚴謹的書房,越來越像他們口中的精神病房,而我是個乖巧少言的精神病患。
我終日在玻璃寫字檯、筆記電腦、雷射印表機、傳真機、數據機、音響、落地書櫃的縝密陣式中打轉,偶爾多孔式插座連結的線路會絆倒我,但是我不遷怒不埋怨,只是盡量維護牢房的整潔,以及慣常的生活模式。
白色牆面不能塗鴉,冰涼的地板每日打掃,CD聽畢要放回原位,成疊信件用橡皮筋捆好分類;瑣事打理完畢後,濃茶上桌,點煙,開機,寫字,餓了進餐,累了睡眠。平和的每一日,如此過去又再臨,液態樣貌的人卻無法想像我的生活。
他們未必宣揚參加宴會的重要性,但是提及久處冷闢的停滯時空,他們聯想到的是一灘死水,我的描述是悠靜的湖泊,因此如同對實驗室裡整天跑動籠子的阿爾吉儂感到哀傷與恐懼,有些人會憐憫我、規勸我,甚至試圖教育我正確地安排生活,而我唯一懂得的道理是,隱性的傲慢,有時源自馴化後的不安與羨妒。
沒人買花探望我的時候,我的話更少了,經常整天靜坐在寫字檯前,隨著弦樂敲擊電腦鍵盤,恍如有體溫的家俱,可是室內電話鈴聲一響,我的腎上腺素會大量分泌,肌肉緊繃地接聽後,往往是臉色陰狠,使盡全力摔碎話筒,發狂拔除電話線路。喧囂、尖銳的鈴響崩毀一室氛圍,就好像有人忽然踢翻我逐層堆高的積木,巴哈的平均律連播十次,也安撫不了我挫傷的憤怒。
這是一種古典制約效應,只要電話一響,我會比餵了藥的獅子更暴躁,眼前的時空結構瞬間扭曲、擠壓、變形,那些撥錯的詐騙的推銷的問事的來電,更是形成粗糙鄙下的生態關係,難堪的是,拔掉線路,接上線路,鈴響,接聽,摔話筒,然後再重複一次動作指令,是生活必要之惡。人仰馬翻後,我常感覺這一切的病態,是絕望的沙漠酷刑。
日子灑下柔沙,悄悄掩埋掉我頸部以下的軀體,暴露在滾燙地平面上的頭顱,要用來呼吸塵土,要對抗毒辣的太陽、刮皮去骨的颶風,還要與行經的蛇蠍相互撕咬,然而最嚴苛的挑戰是,身心嚴重脫水時,一旦沒有氣絕身亡,繼續搏鬥或自我了斷,成為抉擇式的命題。
人生所為何來?一篇又一篇的散記末端,我已無能申論,亦無力賦予冠冕的說詞。生命的行進路線,不過是主樑隨時會被架空的危樓,坍塌之際,唯有空中風沙重播歲月,為人送終,塵世流光裡,擦肩而過的海市蜃樓,比夢幻更虛美,比泡影更短壽,但既知凡事捕風捉影,都成虛空,為何仍隱隱焦慮自問?
「每年最少出國旅行一次,逃離焦慮感。」友人曾淡淡地說,我卻聽得滿心驚愕,原來旅行的意義,不全然是歡樂、放鬆或遺忘,它也可以是為了暫時抽離巨大又深邃的意識黑洞,原來我與所有人都是阿爾吉儂的化身。
日子仍舊滾動它的籠子,晝長夜短的分野漸趨顯明,我繼續安靜寫字,暑氣也持續增強,在交稿後,在摔掛一通偽監理所通知罰款繳納的來電後,我終於步出書房。
那時,距離黃昏不遠了。
山風正緩緩吹拂進屋,柔和陽光從面向樹海的陽台射入客廳,由遠而近的家俱擺設、在淺綠地板上睡眠的貓,全被漸層淡刷過透薄的金黃色。自然的構圖,不激烈不狂放的色調,清爽的氣息,讓一切極其迷離又恬美。我看過黎明四面湧起的濃霧,看過夜雨破空降下的磅礡,看過烈日當空下不可逼視的事物,但從未想過向晚景致輕盈如斯。
我坐在黃木餐桌前,如臨春日湖岸,輕軟的湖水穿透我,現實是這麼遙遠,內心隱埋的躁動與戾氣,掏散如煙。我無所思無所憶,如入寂滅,但是第一次目睹的感動,很快又讓我想起書架上的《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書裡有一段話:「三隻瞎老鼠,三隻瞎老鼠,跑得跌跌撞撞,跌跌撞撞,還追著農夫老婆身後跑,終於被她用尖刀割掉尾巴,這可是一輩子難得一見,三隻…瞎…老鼠?」
一如 實驗室的阿爾吉儂,以奔跑的睡姿死於陰暗角落,夏日黃昏裡,我失足滾落黝黑濕冷的湖底。沒有人獻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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