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OS
Sidney Harold Meteyard
夜幕垂降甚低時,燠熱的暑氣驟減,颱風傾襲島國的情勢,宣告抵定。
颱風夜的雨水,想必是有爪子的。我聽見房屋外牆的磚土被剝落,急風破空旋衝後,順著濕溽的斑剝軌跡攻擊門窗,猶如活物在內,猛鬼群出,搶食不去。
整個夜晚,貓不睡眠,張亮著雙眼在屋內穿梭,有時踱步於落地窗前,有時趨步書房,以柔軟的軀體摩蹭我。我數度停下手邊的工作,輕聲對牠們說話,風雨搖襲窗框的聲響,卻每每讓牠們掉過頭去,走入暗處嬉戲。
貓步的輕盈,讓我想起定期氾濫的尼羅河。河水奔騰過枯乾的土地,沿岸餽贈充沛的水流、肥沃的土壤、美味的食物、一年一度的財富,子民連日舉行慶典,宴上美酒佳餚,人人歡唱舞蹈,那些摘自河面的夏日睡蓮,則獻供給慈藹、莊嚴的母神。
埃及母神守諾豐年,上帝亦曾許諾不再以洪水滅絕萬物,假若承諾無法作數,立約作什麼?又還有什麼可以使人信靠?但即使今夜的風雨,將要逐漸毀天滅地,我亦不感畏懼,因為他依約來了,我的心也靜定了。
他們總說時光會讓一切渺弱,愛侶也有相互棄信的時候,而我唯一的背叛,就是慣於趁著夜色,將他落於字句,又羞赧著不讓他窺見。桌案上的燈光,是神壇前的燭火,是諾亞方舟上的火炬,亦是巨大而空洞的暗夜中,不曾熄滅的篤定,一如行經風電水火,我仍緊握著對他最初的愛,最初的火光。
風雨夜襲,我安穩地冷落他,而他在我的眠床上,再次夢魘。
黝黑的臥室裡,意外透著微弱的冷光,我留意到濃密風雨之上,有著透亮而飽滿的圓月,但是他在乎幻夢的呢喃,更甚於妖豔詭譎的景色。
他切切耳語,帶我重返夢中綠地。遠方天空飄下了降落傘。他尾隨著好奇的狗兒,一同跑向前去。他制止牠與一隻貓搶奪降落傘。他心驚了,那隻貓竟有著和我雷同的臉孔。
為什麼,那隻貓長得跟妳一樣?他追問夢的意涵,埋怨自己醒醒睡睡,又回到相同的夢境,我卻無法解釋潛意識鏡射的變形記。我望著他惺忪的睡眼,皺眉困惑的神情,感覺自己是個溫柔抱擁孩子的母親,然而我的苦楚,莫過於純粹的愛,無以解決他的頻於夢魘。
於是,我只能再說一個枕邊故事,哄慰他入睡。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擊敗巨人、戰勝獅群的王。
王的鮮血、鐵劍、信念,鑄造了盛世邦國,千千萬萬人稱頌他,他的名僅次大能的神主,但是正如列王都曾顯赫,都會老死,很快地,他俐落的手腳,也在秋日的風中發顫。花園裡,枯葉尚未落盡,霜雪卻像深埋人的脛骨,他知道,萬事將成虛空。
驍勇的王老邁了,香膏掩不住屍氣,日子又這麼冰冷,他只能拋下政事,裹著毛毯,每日頹坐涼亭,垂淚憶往。他思念反目的父親、美麗的妻妾、摯愛的兄弟、出眾卻逆倫的兒女,甚至是戰役中難纏的仇敵。
昔日的一切,像是自墓裡欺身的夢,眾人身影悠晃,言語悶響,所有消逝的榮耀、喜樂、罪衍、懲戒也近前顯現,他的靈魂被凌遲,睡眠被擾亂,鎮日意識昏昧,又極為出脫清明。
涼亭裡的老者,受苦受冷,不勝一擊,使臣卻依然守諾效忠。以王之名,他們遴選了邦國最可人的童女,她將膚慰王,溫暖王,與王同寢。
童女雖比雲團輕軟,王並不特意親近,她亦不貪婪有求,她只知每夜王入夢魘,她要傾身抱擁,柔聲歌唱,為他驅逐幽魂,揮除寒雪,直到王祝福睿智的么子繼位,含笑長眠於她的懷中。
枕邊故事結束了,圓月被風雨遮掩了,我的愛人也早已如往常,在我費心說盡劇情的同時,依靠著我不強健的身軀,深沈睡去。我吻上他新生的鬍渣,撫平他皺起的濃眉,心底小小的遺憾是,來不及傾訴這則舊約故事的隱喻。
他從不信靠神祇,但王的夢魘在古典中其來有自,現世中,人人何嘗不是有著隱諱的苦痛?而我為他暗夜中的夢魘症感到哀傷,疑心他在睡眠狀態中,腦部是否釋放非常態的電流?他的胸膛寬厚,抱擁有力,但靈魂是否傾步我未知的流沙?他可曾懼怕,可曾思索獨行未竟的旅程?
守諾不易,誓約不可輕立。我不求全知他的隱忍,再多難言的榮辱傷痕,於愛的抱擁中,渺如無物,正如童女守望王的睡臥,憑靠純真一心,我們曾彼此許諾的相依,經歷人事催折,當是同等的爽朗、乾淨、簡單。
我如此厭倦身邊嫉妒的、嗔恨的、詐欺的、虛偽的、戲謔的、淺薄的情愛姿態,尚且畏佈它們淌流的惡水行經腳下,我架高眠床,獨讓他真實的愛、黃金的心休憩,縱使同寢時刻並無歡愛,亦是最童真的喜樂。
屋外淒風鬼雨,室內幽暗無光,但不久之後,天會破曉,我的王會於愛中甦醒,輕聲早安後,或許,他能再度遺忘一次夢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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