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滾圓圓的淚汪汪的大眼睛,霎時在腦海重現,彷彿,她一直都沒離開過,依依不捨似的……
某年夏天,在黑沙環新落成的商場打暑期工,賣的是兒童服裝,兼賣一些小玩具。除了開業的那天,商場靜得連螞蟻走過都聽得見。店舖沒開滿,偶然有些窸窣的腳步聲,都是住在附近的兒童在蹓躂,趿着拖鞋,百無聊賴。
她,卻很安靜。把瘦削蒼白的臉龐貼在櫥窗上,大眼睛垂下,睫毛扇也似的煞是好看。低垂的目光停留在櫥窗下的小玩具上,很久很久,捨不得抬眼,好像一抬眼那些小玩具就會飛走了。每天,我在裡頭呆,她在外頭呆,一不小心交換了眼神,不覺靦腆,都急急把眼神收回去。
我們倆,無聲地交往。她不敢走進來,我不想走出去。任其他孩子或蹦跳亂竄,或做捉迷藏遊戲,我倆都漠不關心。
來商場逛的人不多,半月下來,賣出的貨品寥寥可數。聽說後面街的小販攤子賣的便宜,都是一樣的貨色。一天八個小時,眞的悶得可以。
終於,先投降的是我。
“很想要這個吧?”長長的睫毛抬起,又放下。
“只十四元。”圓圓的大眼睛有淚光。
“送給你。”
我掏腰包送她的,是當時極流行的“扭計骰”。一面九格六面不同顏色的骰子,可以扭呀扭,扭很久也扭不回原來的樣子。就這樣她和我做了伴兒,天天黏在一塊玩扭計骰。這玩意兒我是學懂了的,以大姐姐的風範敎她這個小不點。我們有的沒的聊了很多,在那個非常悶蛋的夏天。
沉默是一種很有力量的氣勢。
櫥窗裡面的我,與櫥窗外面的她,以沉默來比試。早在她第一次把臉貼在櫥窗上,我已知道她想要的是甚麼,而她又為了甚麼只站在外邊。可是,那時的我也不過是個高中生,廉價的商場勞工。我當然很想送她扭計骰,但這十四元在我心內躊躇十五天、折騰半個月,才百般不捨地落到東家的口袋裡,十四元對那時的我來說可不是小數目。窮學生打工還要拿自己的錢補貼,也不好意思說出來,怕人家駡我蠢。可是,那張稚氣的臉和那個與她的年紀不匹配的憂鬱眼神,眞敎人憐愛心疼啊!
(原載澳門日報) 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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