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什麼鳥安」—到底招安如何牽動水滸全書
水滸成書諸多問題,依個人鄙見金聖嘆截本一命題是其中焦點所在。有學者真知灼見看出無論是70回或120回皆有各自悲劇意識(傅正玲,《悲壯與蒼涼-水滸意境的探索》,臺北:文津出版社,2001。),拒絕/接受招安的姿態都有其蒼涼與悲壯,此為集團內部面對外在刺激時所做反應,但相對於龐大政府體制如何觀看化外之民,也就是追溯金何以腰斬水滸,便不能忽略宋朝招安政策,如同胡適先生所言:「不懂得南宋的時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發生。不懂得宋元之際的時代,便不懂得水滸故事何以發達變化」(胡適,〈《水滸傳》考證〉,收於《名家解讀水滸傳》,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頁43。);孫述宇先生依據文本人名情節推論最初刻鑿應在南宋高宗趙構(孫述宇,《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1,頁200-203。),故試以閱讀王師世宗先生著作《南宋高宗朝變亂之研究》(臺北巿:國立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89。)角度切入,檢視官方與變亂之間錯綜複雜關係。
宋代官吏腐敗可溯源太祖有鑑於晚唐五代軍閥勢力而制定安內攘外佑文抑武國策,導致挫於外敵節節敗退不說,連最具理想性的士人也充斥在皇權結構和黨派競逐下腐化,國內外政局不穩,流民叢生、盜匪四起現象也就不足為怪,古之有云:「盜不能亂天下,而能召天下之禍」。弭盜根本之法在於「擇守令、寬徭役」(李光,《莊簡集》卷一二),絕非治標立即見效之招安。可悲的是宋代本身武備廢弛,欲振乏力,竟產生收編盜匪為軍、軍潰為盜之循環。
朝廷對盜賊有剿或撫的討論不少(宋室南渡,胡閎休以忠義進二官。湖湘盜起,著《致寇》、《禦寇》二篇,主招討並用。),水滸一律將主張討亂的如高俅、童貫、蔡京等人描述成遮蔽豔陽之浮雲,反觀太尉宿元景卻成了識時務之好心腸同路人,令人不免心生懷疑,標榜忠臣的是否欺君起來如家常便飯簡單?從宋江遇宿逢高看來,招安難道是文武百官天下黎民滿心期待之政策?
本書基調為官逼民反,苛政猛於虎的故事猶言在耳,當真實世界親眼所見親身經歷時,自然對水滸盜寇焚蕩殺戮的快意恩仇,遷徙劫掠為了生計多一份同情理解,水滸首領宋江略知經書未斷懷土之情,強烈表達歸本報效國家之心(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無形中這樣的劇情安排角色設定便產生制約與拉扯,避免不了的折損與崩塌也隨之而來。
招安抉擇與否可能是水滸悲劇來源,先不論宋江等人招安後如何被朝廷辜負,根本問題是一旦選擇招安,深層意義豈非慕爵之終南捷徑,之前所犯下種種生靈塗炭皆可一筆勾消(《南宋高宗朝變亂之研究》:「仕途捷徑無過賊,上將奇謀只是招」、「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賣酒醋。」,頁131-2。)?不只誘民為盜,且還要做最大尾的,才有籌碼(集團規模實力戰績)與朝廷談判,宋廷窘況在於上不正下參差,上位者絲毫不見反省改進而粉飾太平,導致深可憫惻好生之德終成濫用同情與包容;盜賊打著「替天行道」名號行傷天害理之實,釋放招安消息便擁有帶罪立功的豁免權。
宋江做為全書大樑,主要做用在聯繫跨越兩個世界、兩股力量(in between):在朝官府被描述成惡劣程度比所製造出的犯罪有過之而無不及,相反在野逾越規矩的卻加以理想化成了草澤英雄,種種衝突傾軋反應出現實與夢想的尋索和失落;水滸內部兩股矛盾意志交互運作:反抗顛覆掙脫體制,皈依正軌爭取招安,半出世半入世,終注定梁山泊悲痛性幻滅。因此,惡童日記版的水滸傳具備桃花源烏托邦的型構與解構,打破一般傳統正邪對立二分,所謂邪不勝正的價值判斷不但模糊也蕩然無存,隱然成為觀者辯證思維之原型,小說呈現雙向迴旋的輓歌韻律。
朝廷本身「以招安之策弭盜,行便宜補官之政,然其招盜授爵,又蘊有貶損蔑視之心,含猜忌防範之意,甚為矛盾,顯見心胸不夠坦然」(《南宋高宗朝變亂之研究》,頁179。),當水滸準地痞高級流氓賤賣自己滿腔熱血時,《三國演義》如是官府傳話奴才(金聖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之三),那《水滸傳》便是御用打手圍事(水滸,夜壺乎?)。正邪攪和在一起,有這種識貨眼光就有什麼樣的貨色,拿宋江來說,實為全書最妥協的對抗者、假正經的粗魯巧於用短,如自然中明黯交界過渡的灰色地帶模糊、曖昧、混沌、惡與善峰迴路轉的角色處境、道德曖昧的來回擺盪,閱讀間不斷修正認同,也使本書保持歷久彌新的生命。
第十五到十六回吳學究說三阮撞籌、智取生辰綱,簡直媲美電影「瞞天過海」招攬人才之餘,如何分配戲份、如何精確走位,如何佈局引大魚上勾,在在考驗作者場面調度的巧思實力,光天化日之下展現騙術洗劫生辰綱,利用群眾鬆懈不察,乘虛示假隱真。這幕一直是徘徊腦海中揮散不去之影像,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宋江仍未出場讓我對此章回特別偏愛,突然驚覺一開始遊說不也是如招安般提出許多遠景美夢做為交換條件,未劫富濟貧反倒是替天行盜,甚至不惜用伯樂知遇千里馬來包裝,招安確實有唯才是舉的味道,求賢挖角需從盜匪之徒下手。從招安此一脈絡可往上窺見朝廷的匱乏與「渴」望,上位者的中興竟需要以盜制盜以暴易暴,最後辯稱「殺盜非殺人也」,如此大業豈不可悲?
招安線索往下便連接《離騷》的悲劇美學精神,招安本身即充滿許多非議,接受招安的英雄豪傑們更難容於時,空留孤憤葬孤墳的遺憾成了必然。積弱不振之國勢,民心渙散,個體生活方式出走至一丘一壑(金聖嘆版70回悲劇意識—如愛麗斯走一趟夢境);困惑卻執意轉向端委廟堂表現出與國家危難無法統一的矛盾(忠孝水滸120回悲劇意識—轉一圈終究投效無門)。星座降生成凡人仍受限自身環境力量都對人生價值的實現感到懷疑,不得不承認李逵說的貼切:「招安、招安,招什麼鳥安!」
金聖嘆腰斬水滸也成為個人理想實現,彷若看到孔子刪詩書、定禮樂集大成之影,雖後代學者(郭玉雯,水滸傳之構成與金聖歎的詮釋─以宋江為核心,漢學研究,23卷1期,2005.06,頁227-260。)有不贊成之意見,但金大刀闊斧之用意難道不是看出招安是條死路,輾轉再給個南柯一夢。我們在看水滸時應從120回看起,但說實話,到了全書的2/3(約80回)就沒力看下去了,金聖嘆版水滸會成為通行流傳最廣並非沒有原因,看他罵人看他偏執不免出現替人瑞的太解明有開脫說辭,如同文中大夥對宋江一樣背地雖有微辭(後代大罵宋江假仁假義不少)卻深深著迷他的領袖風采個人魅力。
官方與變亂之間關係,雖然王師世宗先生義正辭嚴結論將變亂當「起義」聖名可猛醒,以此觀之水滸拒絕或接受招安,雖不致天子下詔罪己,但也應使官方反求諸己,身為地方官怎可魚肉百姓,否則李贄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蓋世上做強盜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氣無伸,遂爾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個半個憐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殺身圖報,不肯忘恩矣。然則以強盜罵人,是不為罵人了,是反為讚歎稱美其人了也。」(李卓吾,《焚書續》卷四《寒燈小語》)水滸全書就有一種打抱不平之氣,要稱之為義,是有些勉強,裡面最真切的卻是英雄個個懷罔措之感,也是面對招安最自然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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