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藍以《藍與黑》小說聞名，但他學美術出身，所繪「京劇人物」惟妙惟肖。此作品曾作為《文訊》募款拍賣之用。（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藍與黑》增訂新版於2015年推出。（九歌出版提供）
女同學跟你有仇哇？
後來他們一起走出選課會場，鄭美莊說：「去年我一考進學校，便聽不少同學談起你，你在我們宿舍滿出風頭呀！」醒亞回說：「出風頭？我連一位女同學都不認識，今天是我入學兩年後第一次單獨和女同學談話…。」
鄭美莊說：「你們政治系都是高材生，不像我，從小不肯讀書，長大了只好讀沒人讀的國文系。我投考時，第一志願是政治系，第二志願是經濟系，第三志願才是國文系。」
走著走著，鄭美莊問醒亞：「聽說你不在大學裡交女友？女同學跟你有仇哇？」
醒亞不語，只是苦笑。
上課號響了，鄭美莊向醒亞點點頭說：「有空到宿舍來看我，要跟你研究一下韓文呀。」
鄭美莊請醒亞代筆寫報告
醒亞沒去宿舍看她。後來有次去圖書館，鄭美莊來了。她那高跟鞋碰在地板上清脆的響聲，使一向寂靜的圖書館開始了小小的騷動。她走到醒亞身邊，拉過椅子坐下，輕聲的說：「我想請你代我做一件事，肯答應嗎？」
她說，想請醒亞代筆為文，一篇是《中國之命運》讀後心得，最少三千字；一篇是孔子、老子、墨子、孟子、荀子、韓非子等人的思想研究，擇一人寫一篇，最少五千字。
也坐一旁的「最低領袖」立即說：「醒亞，這種幫助人作弊的事絕不能答應啊！」鄭美莊回嘴反駁，兩人一來一往氣氛火爆。醒亞怕影響圖書館安寧，居中勸和，也就答應了鄭美莊之請。
醒亞早已熟讀《中國之命運》，只花三個多小時就寫完讀後心得。但對諸子百家只略懂皮毛，稍為瀏覽後選定墨子，在圖書館借許多有關墨子的參考書仔細閱讀，深覺受益良多，前後一個多月才寫完讀後心得。他選寫墨子，是他甚為敬仰墨子「兼愛」、「非攻」、「節用」的思想，因為他已領受過戰爭的殘酷，看不慣有些人在苦難的時代還過著奢華糜爛的生活，他希望大家能刻苦節儉：「鄭美莊如果能把我寫的一點淺見看幾遍，也會對她有益，墨子崇尚節儉的精神也許能對她的貴族思想有所影響。」
醒亞也因此覺得，自己代寫這一篇墨子思想研究，「對人對己倒不失為一件有意義的事。」
她家防空洞可打麻將，鬥紙牌，吃點心。
醒亞撰寫這篇期間，鄭美莊也常來圖書館陪他，坐在一邊看畫報或小說。有一次說他寫得太累了，堅持請他上街吃晚餐。兩個人，她竟叫了可能十個人才吃得完的菜，而且臨行給的小費是一張五元的「關金票」；五元「關金票」，折合法幣一百元！
回校途中，鄭美莊直說今天沒吃好，改天請他去重慶市區或她家嘗幾道名菜。醒亞婉轉的說：「我們這兩天正加緊研究墨子，應該效法他的節用啊，否則，多對不起墨老夫子啊？」鄭美莊一本正經答道：「是啊，政府也在天天喊節約，不過，我是已經節到不能再節了，自從重慶和香港不通飛機以後，我的食衣住行四大人生需要，兩大需要便遭受到嚴重阻礙；我平日愛吃的大蝦、螃蟹、香蕉，再不能來了，我平日最愛穿的一些衣料、襪子、皮鞋，也從此再不能來了，想不節約也不行哪！好在住和行沒受到影響…。」
鄭美莊還說，她家庭院很寬闊，防空洞尤其修得特別好，有警報時，可以在裡面開亮電燈打麻將，鬥紙牌，吃點心，真安逸；「我還可以帶你到南岸我家的別墅，坐滑桿去…。」
醒亞立志終生做「和平鼓吹者」
邊走邊聊，鄭美莊也問起醒亞的家世，志願，嗜好…。她很同情醒亞自幼失去父母的悲慘命運，一連說了七八次「好可憐呀，好可憐呀！」接著又說：「我簡直無法想像你是怎麼生活過來的？如果是我， 一天沒有爸媽的日子也受不了呢！你不知道我爸媽多麼愛我，尤其我爸，她從沒打過我一下，罵過我一回，或者拒絕過我一次要求，我向他發脾氣，她便向我陪禮，以前媽常說全四川的人都怕爸爸，爸爸卻怕女兒…。」
後來也說了各自的愛好及對戰爭的看法。醒亞說，他反對戰爭，他的志願是終生做一個「和平鼓吹者」與「自由民主政治鼓吹者」。醒亞以為鄭美莊對這些話一定感到枯燥無味，沒想到她連連點著頭說：「我很少聽人向我講說這些事，你講得很好。」
鄭美莊竟然請爸爸祕書代抄文稿
醒亞一直伴送鄭美莊回到女生宿舍。
不久後，同學間漸漸傳出他和鄭美莊交往的訊息。包打聽說：「這真是出人意外的新聞，應該發行號外！鄭美莊如果真心愛上張醒亞，倒是給我們外省同學與貧寒同學出了口氣！」
「最低領袖」則說：「同志，四年之內不交女友的諾言，你可要背棄了？鄭美莊！唉，不倒翁總司令的女兒！」
醒亞十分厭惡這類「馬路新聞」，也決定懸起「止步」紅燈，沒再去女生宿舍找鄭美莊。
「墨子思想研究」寫畢交給鄭美莊後，醒亞辭拒她邀請去城裡玩一天的提議。鄭美莊很生氣，說她從沒被男同學這樣拒絕過，兩人不歡而散。
幾天之後，在課堂附近碰到，鄭美莊笑著告訴醒亞，「墨子思想研究」全部抄完了。醒亞說他寫得很亂；「有沒有看不清楚的地方？」她說，完全看得清楚，並且隨手拿出抄好的文稿給他看。醒亞正訝異她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她卻不打自招說，「小楷寫得不錯吧？爸爸的一位劉祕書幫我寫的。」
醒亞心一沉，對鄭美莊更為失望；後來再相遇，僅淡淡個點頭。
同學自治會醞釀全校罷課
學期中，學校舉行運動會，醒亞一向勤於鍛鍊，仍得三項冠軍，同學紛紛圍住他，拍肩鼓掌慶賀。突然，包打聽嚷著：「讓開，讓開，國文系的女大使來送賀禮了，文法學院原不應該分家呀！應該如此敦睦邦交才對！」
原來是鄭美莊來了，兩名校役跟在她後面，抬著兩大筐金黃的肥實的廣柑…。
那之後，「最低領袖」不斷數落鄭美莊父親的種種惡行，醒亞反駁說：「一千一萬個不好，都是她那當父親的，與她何干呢？」
「最低領袖」氣道：好，好，你認為她好，儘管去向她求婚，頂好招贅，在四川做一輩子享福的姑爺…！
兩人為此失和，幾天不說話。
那之間，同學自治會醞釀著要全校罷課，反對政府破壞統一戰線，支援被開除的煽動學潮學生，反對軍訓教官入校…。許多學生上臺侃侃而談，醒亞和鄭美莊坐在臺下最後一排，一直在靜靜的聽，靜靜的看。鄭美莊不斷的問醒亞：「他們到底講得對不對？」
醒亞右肩曾被偽裝日軍的八路軍擊傷
後來，醒亞忍不住上臺逐一反駁，並說他的右肩在太行山抗日軍區曾被偽裝日軍的八路軍放槍打中，子彈還殘留在肩膀裡。與他意見相反的共黨學生，要求他當眾開刀，證明他所說是否屬實？
於是一堆同學擁著他找到校醫。校醫說他設備不足，介紹到重慶一家著名外科醫院。醫生先透視他的肩膀，然後為他注射局部麻醉劑，取出彈殼，縫好傷口…。「最低領袖」與鄭美莊，真摯關懷，全程照料。尤使醒亞欣慰的是，這兩人由於共有一條相同的愛護他的心，而逐漸消除了彼此間的隔閡與厭惡。
鄭美莊送醒亞名貴派克鋼筆
住院一周，「最低領袖」與鄭美莊天天進城探望醒亞。「最低領袖」說：「多虧鄭同學有自用汽車帶我來，否則，我還沒有辦法天天來看你一次呢！」
其他同學也搭鄭美莊的汽車來探望他兩次。軍訓總教官和幾位教授，更相繼代表學校當局來慰問。
醒亞傷口痊癒，拆線回到學校，學潮已經平息。寒假來臨時，「最低領袖」回貴州老家。鄭美莊隨母親去昆明避寒。醒亞擔任特約記者的報社需要一位短期助理編輯兼校對，他進入報館學習內勤工作，也增加一些額外收入。
1944年春季始業時，「最低領袖」從貴州帶回一瓶茅臺酒送醒亞。鄭美莊送他一盒普洱茶及鑲有一小粒藍寶石的派克鋼筆。
「最新型的自來水筆呀，」鄭美莊說：「是剛剛從印度運到昆明的一批貨，重慶街上還沒有呢！」
醒亞認為那支筆太貴重，只願意收下那盒普洱茶。
鄭美莊說：「已經電刻上你的名字了，就算我父親送你的好了，老人家送的東西總不能回拒！對了，我父親說過好幾回了，他很希望見見你。」
醒亞推拖不成，只得收下那支筆，也終於答應在一個禮拜天上午搭鄭美莊派來的汽車去她家。
鄭總司令的眼睛太厲害
鄭美莊的家，有十一個天井，她先帶他逛七八個天井，看了花廳、書房、大飯廳、會議廳、舞廳，鄭美莊的臥室和後花園。然而沒進入她父母居住的天井；美莊說，他們十二點才起床。
終於，在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廳房內，醒亞初次拜會了名震四川的鄭總司令和美莊的母親。醒亞發現，鄭總司令並不是那種滿臉橫肉的軍閥典型，他身材消瘦，舉止灑脫，講話也很文雅，不過，他的眼睛太厲害，任誰一看，都能斷定，那是一個極端精明而有特殊辦法的人物。
這些印象，後來卻剎那間粉碎了；因為他聞到來自鄰室一股鴉片煙的氣味。
午餐是特別豐美的酒席，鄭總司令和他幾位舊屬邊讚美邊豪飲剛從印度託人帶來的名貴洋酒。醒亞憶起「最低領袖」說的：「他統治四川的時候，老百姓的田賦已繳納到民國八十幾年啦…。」醒亞感覺面前的酒菜都有一種令人厭惡的氣味，且這座巨宅的一草一木都在默述著四川人民的悲慘…。他心底總結一句：「我看到了太多的奢侈、享樂、糜爛、與黑暗！」（待續）
（本文刊於2025/02/19中國時報藝文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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