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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6月16日,中華民國筆會祕書長王藍(右)接待來台參加第三屆亞洲作家會議的日本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川端康成(右三)。(左一為黃得時,右二為川端康成夫人川端秀子。)(季季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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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藍手跡。(季季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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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王藍贈《藍與黑》給季季並覆信於蝴蝶頁。(季季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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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未林1958年為王藍《藍與黑》設計的封面,以藍白黑色色塊以及錯落的中文字,呈現出不對稱的平衡感。(行人出版社出版/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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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席德進所繪的王藍肖像。(季季提供)
今年是《藍與黑》出版六十八年;也是我從青春至暮年仍常懷想的長篇小說。去年底很想重讀,在十多個大小書架間遍尋不著,後來在一個書櫃發現幾本泛黃舊書及白色的九歌出版紙袋,終在袋內找到《藍與黑》。
王藍先生寫在《藍與黑》蝴蝶頁的回信,原是細緻的鋼筆字,卻因當年多人輪流借讀及歲月氧化,頁面早已磨損。如今抄錄雖仔細辨認,仍有不少字跡模糊不清,只能以...略過。
然而,那個揹書包站在書店騎樓下翻閱文學月刊的少女身影,始終在腦海深處浮盪不已。
站看免費書的女學生
1957年,我考上省立虎尾女中初中部,放了學就跑去菜場邊的新生書局翻閱掛在門邊的《皇冠》、《文星》等月刊,再搭最後一班七點十分的台西客運回永定。
書店老闆大約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微胖,捲髮大眼睛,對我這個站看免費書的女學生從未露出不悅之色。
1958年5月的某一天黃昏,他拿著《藍與黑》到我身邊說:「這本很好看,要買我算妳便宜一點。」
我翻到第一章看到第一句:
「一個人的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
哇,這句話像一道閃光,閃得我目眩神迷,立刻點頭說,要買要買,可是我現在沒錢!老闆笑著說,沒關係啦,等妳有錢再來買,我給妳留著。我問他,大概多少錢?他說,定價十塊錢,我算妳八塊就好。
日月交替,生生不息
爸爸的名字「日長」,為我這個大女兒取名「瑞月」;日月交替,生生不息。而且我是他們九兄弟的女兒們唯一考上省立女中的,他很欣慰,每天給我一塊錢零花。存夠了錢買回《藍與黑》那天,回家洗澡吃過飯,一個晚上就看完了。第二天帶到學校,先對同學朗誦那句閃光名言,同學也此起彼落跟著朗誦,搶著輪流看《藍與黑》。
我們國文老師趙伯禮,最愛說他的四川大學同學郭良蕙也是名作家,聽我們說《藍與黑》那句閃光言,就說郭良蕙也剛出一本《感情的債》,其中一句也值得朗誦:「一句話可能改變了命運,一次錯誤可能遺恨終身。」
我對趙老師說,「那句太長了啦,還是王藍那句比較簡短感人。」
(過了幾年,我讀高二時,郭良蕙出版轟動一時的《心鎖》,我上數學課時藏在桌子下偷看,數學老師李鵬錫說:「李瑞月,妳拿到外面鳳凰樹下去看,那裡比較自在。」我就拿著《心鎖》站起來走出去了。謝謝李老師給我這樣的閱讀自由)
寫信到紅藍出版社給王藍
回頭再說《藍與黑》。不知天高地厚的初中少女,寫了一封信寄到版權頁上的紅藍出版社轉交王藍先生。但是久無回音。
天真的少女不死心,過了一個多月再寫信去紅藍出版社。過沒幾天,終於收到了回信。
瑞月小友:收到您8月21日信,前信未見到,或因「搬家」之故?現在我的正確通訊處如下:永和竹林路25巷30弄9號。如您寫舊址沒有收到,...而您第二封信輾轉收到。我每天接到讀者信件很多,又沒有秘書,一一回信相當吃力。但我不敢對讀者不禮貌,因為讀者的愛護對我的鼓勵太大。請不要以為我故意不回信,而罵我驕傲。您所問的「情感」與「感情」,實在無任何差別,如果一定要區分,也許可以這麼說-感情是指有「對象」的,例如他跟某小姐有感情,他對這件工作有感情,某同學與某同學之間有深厚感情;「情感」則係與「冷淡」,「冷酷」相對,例如說:這個人沒有情感,這篇文章沒有情感。但是,我們照樣也可以說,他與某小姐的情感很好,也可以說,...是否告我您的見解。特贈拙著一冊以留紀念!
王藍 八.二十五日 台北
王藍回信寫在贈書的蝴蝶頁裡
那是我第一次給作家寫信。終於收到回信,確實很興奮。而且回信竟然寫在致贈的《藍與黑》蝴蝶頁裡!更意外的是,王藍先生那麼客氣,對我這個小輩竟從頭至尾用「您」尊稱。
1964年到台北專業寫作後,結識許多文友,六十餘年來也寄自己的書贈予文友並收到許多作家贈書,《藍與黑》的蝴蝶頁回信卻是唯一的,最為特殊的贈書。
1963年7月,我放棄大學聯考到台北實踐專科學校參加青年寫作協會主辦的文藝寫作研究隊,王藍先生也來上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下了課,我趕緊去自我介紹,他笑著點點頭;「妳就是李瑞月啊?很好,很好,聽說妳不去考大學啊?…」我說對啊,我爸爸同意我來參加文藝隊,王藍老師豎起大拇指說;「很好很好,妳有一個好爸爸!」
1978年訪問王藍的兩篇報導
1964年3月,我到台北開始職業寫作生涯,租住竹林路17巷13號,寫信告知王藍老師我也住竹林路,他外出時多次順路來探望,殷切關注我的生活,鼓勵我努力寫作;我也才知道紅藍出版社是他創辦的,那地址是他的住家。
後來他搬到忠孝東路,寫信邀我去坐坐,發現他寫作之餘還熱中水彩畫,尤以京劇人物栩栩如生。
1977年,他移居洛杉磯,1978年秋天返台舉行首次個展。當時我服務於《聯合報》副刊組萬象版,寫採訪稿大多以筆名「李瑞」發表。9月11日,發表長文<王藍的筆.從畫到寫.從寫到畫>;10月22日,發表短文<王藍彩筆下的平劇人物>。為免重覆,以下僅摘錄部份長文:
「《藍與黑》的作者王藍,時常自我解嘲地向人引述一句話:要斷送一個作家的前途,最好讓他出一本暢銷書。
王藍不記得這話是誰說的,但卻常以它來嘲弄自己。因為《藍與黑》在民國47年出版成為暢銷書後,他在次年和繪畫再續前緣,沉迷不能自己,竟真的漸漸離棄了寫作。
重拾畫筆之後的二十年間,王藍又曾多次慨歎:一個人能沉醉於寫作和繪畫,是何其幸福的事;但是何其不幸,我的時間總是不夠揮霍!
就因時間不夠揮霍,二十年來只完成二百多幅作品,平均每月不到一幅,而且許多畫作一完成就被愛好者買去蒐藏。因此,除了參加國內外各種聯展,他未曾舉行一次個展。這在近年個展之風熾熱的台灣畫壇而知名度又高如王藍者,委實是讓許多不明內情的人感到抱憾的事。
但是最近,王藍碰到朋友總悄悄的說:「我在偷偷的辦一個小小的個展。」說完就爽快的哈哈大笑。
在台北藝文圈,王藍是知名的名筆:能寫能畫,同時也是知名的名嘴:能說,能吃(美食家),任何熟識他的朋友,都了解他所說偷偷的開一個小小的畫展是一句玩笑話,也了解這句話的背後,隱藏著一股真誠、豁達的感情。
王藍這個小小的個展,8月26日到9月11日在台北市敦化北路太平洋國際商業聯誼社舉行,只展出三十幅作品,是他自認歷年來較滿意或具紀念性的,展出沒幾天,已快被訂光了。不過,具紀念性的幾幅都標明非賣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平太廟>;樸拙的線條,淡淡的粉紅,王藍總是充滿懷舊、依戀之情的向人介紹:「這是我十三歲的作品。」
<北平太廟>並非王藍最早的畫作,卻是他唯一從故鄉帶到台灣的作品。
王藍篤信基督教,把<北平太廟>和父母遺像、二兒子王春雷素描的耶穌畫像一起懸掛在畫室,可知它在王藍心目中的珍貴。
民國47年重拾畫筆後,他的早期作品大多徜徉於自然美景,色彩淡雅飄逸,意境閒適幽渺。民國60年畫風一轉,華麗繽紛的平劇舞台,透過他特殊的「潑彩」技法,立時成為水彩畫界的驚嘆號;一幅幅平劇人物,不知風靡了多少愛好者。為了滿足眾多愛好者蒐購,他只好利用精美的現代彩色印刷,印了許多「複製品」裝裱。由於蒐購者接踵而至,他又自嘲:「買的人這麼多,我要靠複製品為生了。」
初次買王藍小說
就締結特殊的文學因緣
我那篇1978年的新聞報導有時效性,寫得較為匆忙。2018年,台灣文學館出版《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王藍》,我在萬象版的長文也被編輯小組納入其中。既然入了「文學館」,我決定以「季季」筆名發表;並慎重修訂增補為全文近三千字。
2003年10月22日,王藍病逝洛杉磯,享壽八十一歲。中國文藝協會在羅斯福路三段文協大樓舉辦王藍追思會,我去參加時特別在心裡再次感謝他題贈《藍與黑》以及寫在蝴蝶頁的回信。──第一次買王藍小說,就與作者有此特殊的「書.信」往返,確是非常難得的文學因緣。
王藍36歲出版60萬字《藍與黑》
台灣厲行反共抗俄的六十年代,王藍《藍與黑》、潘人木《蓮漪表妹》、紀剛《滾滾遼河》、徐鍾珮《餘音》被譽為「四大抗戰小說」,都曾名揚一時。尤以《藍與黑》,1962年9月就由王生善導演為五幕三景四小時舞台劇,由曹健、錢璐等要角在台灣各地巡演三百多場,盛況空前絕後。1966年,香港邵氏公司改拍《藍與黑》為電影,由林黛、關山等當紅影星主演,更是轟動海內外。
《藍與黑》初稿完成於1954年秋,1958年2月初版時王藍36歲;1958年8月簽贈給我的是第十版。─半年之間發行十版,是純文學作品少見的暢銷書。
1943年在重慶創立紅藍出版社
台灣文壇有不少知名作家兼營出版社:林海音(1918-2001)純文學,蔡文甫(1926-2020)九歌,楊牧(1940-2020)洪範,隱地(1937-)爾雅等,皆廣為人知,出版不少暢銷好書。
王藍(1926-2020)則不但作品比他們多,創業也比他們早。1943年12月,他就在重慶創立紅藍出版社,出版其第一部小說集《美子的畫像》。此後陸續在重慶出版小說集《一顆永恆的星》、《鬼城記》、《相思債》;中篇小說《銀町》、《太行山上》。1954年12月在台北出版小說集《定情錶》;1957年1月出版《女友夏蓓》小說集。1958年5月出版《藍與黑》,1959年11月出版小說集《吉屋出售》,1960年出版長篇小說《長夜》與《期待》…。由此可見,王藍努力創業之時,也持續努力創作。
堂堂列入暢銷與長銷之林
1977年,王藍依兒女之請,結束紅藍出版社移居美國,《藍與黑》改由林海音的純文學出版;1998年再轉由蔡文甫的九歌出版迄今,堂堂列入暢銷與長銷之林。
《藍與黑》厚達659頁,是王藍第一部長篇小說。其歷史背景,從國父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軍第一次北伐1922年延續至1949年國府播遷來台之後,以戰爭與愛情兩條主線緊密交叉,時間跨度近三十年。全書以男主角張醒亞自故鄉來台之後倒敘,兩位女主角是孤女唐琪與千金小姐鄭美莊。
在第一章第一節,張醒亞即說了那句名言:「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第二節:「唐琪,鄭美莊都離我遠去了。她們都曾異口同聲地說過:沒有我,她們一刻也不能活下去。她們卻都走得那麼堅決,那麼毫不猶豫。是一個比我更有價值,更值得去愛,更值得去追求,甚而更值得去為之犧牲的目標 ,把她倆分別召喚,吸引去了。我無法抑制悲哀。我也難相信:有誰和我碰到同樣的遭遇,而能完全處之泰然。…唐琪,鄭美莊,都走了。她們已經走得很遠很遠。可是,她們的影子無法自我的心底走開一步…」(待續)
(本文刊於2025/02/17中國時報藝文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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