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江長芳
憑著印象做起蛋餃
發現愛進廚房,是就讀世新的年代。
升上二年級,可以搬離學校的宿舍,我在學校後門,發現一位可愛的國中女生,正在公告欄張貼招租的紅紙。那個當下,就隨著女孩到她位在小坡道上的住家,見到了和氣的房東太太--王媽媽。我與另兩位同行的同學,立刻敲定,搬進王媽媽多出來的一間客房。
那間加蓋出來、約莫四五坪大的房間,放了兩張上下床,成L字型;剩下不大的對窗空間,擺了四張小書桌與椅子。剛搬進去沒幾天,同房的劉君說,請幾位合唱團的團友來作客吧!我問他,怎麼個請法?他說,剛好有一套露營的器具,附有一酒精爐,以及很小的扁平鍋。我再問他,會燒菜嗎?他不太有把握地回我,把菜煮熟,應該沒問題吧?我一聽,那怎成?請客就得有請客的模樣啊!於是自告奮勇地將燒菜一事攬到了身上。
如今回想,我的膽子還真大,居然有把握張羅近十個人的飯菜。我憑著腦袋裡,看過母親與姊姊燒菜的記憶,跑去溝子口的小市場買菜,其中最具賣相,可作為主菜的,就是每年除夕母親必備的一道紅燒蛋餃;我心想,既然要出手了,總該做出一道讓來客驚喜的功夫菜啊。
在院子裡的水槽將材料洗洗切切後,憑著印象,剁碎了蔥薑和入絞肉中,外加麻油與醬油,拌勻了肉餡。然後在王媽媽家借來的大碗裡,打進幾顆雞蛋,以筷子打散攪勻了,就蹲在住處的房間門口,燃起酒精爐,開始煎蛋餃。
那具輕小的平底鍋,哪是合適煎蛋餃的炊具?但我不能漏氣呀,滿頭大汗的,在酒精爐的鍋裡倒進花生油,開始煎起大小不一、歪七扭八的蛋餃來;好在與我同住的都是自南部北上的同學,他倆在家,從未有過機會走進廚房,因此全程興味十足地看我一人戲耍。
首先看不過去的是王媽媽。我那放在地上的酒精爐,靠近她家客廳門口,不但油煙全往她家的客廳灌,她也實在看不下去我這近乎家家酒的把戲,能夠變出什麼名堂來?王媽媽慈悲心大發,將她家的廚房借給我,要我去裡頭燒菜。
如今,除了那道煎蛋餃之外,我已全然忘記當晚究竟煮了什麼菜肴來。而那道主菜蛋餃,也差點出了洋相。或許心裡有數,多少欠缺把握,在正式開動前,我先夾了個蛋餃入口,立刻發現裡頭的碎肉沒有熟;顯然我缺了個工序,沒有將蛋餃加入高湯回燒。匆忙間,我端起那盤精心製作的蛋餃,衝進王媽媽的廚房,全倒回炒菜鍋,加了水(沒有高湯)、醬油,以及一點糖,悶上幾分鐘;然後在盛起來的蛋餃上,撒了一小撮蔥花,重新端上桌。
早已將桌上的菜一掃而空的眾來客,自是毫不客氣地進攻。結果,我一戰成名,當晚的客人都成了宣傳大使,沒兩天,全團都在傳說我的廚藝有多高妙、多精采;其中最是賣力的是家住三重、外號叫「大呆」的學弟。
大概是虛榮心作祟,外加那個年代,台灣經濟還處在就要起飛的階段,每位同學肚裡的油水都不夠,王媽媽家的廚房就這樣成了我的廚房。如果腰包裡的錢還夠,就有肉絲炒麵、紅燒雞塊上桌,反之,沒錢了,只好擺出韭菜雞蛋的素水餃上陣,幸好,大夥同樣吃得眉飛色舞。
乾脆成立了蝗蟲會
住在王媽媽家的那兩年,便是我磨鍊廚藝的黃金歲月。王媽媽是湖南人,擅長熏製香腸臘肉,一到歲末,就滾出倉儲的汽油桶,開始煙熏她的湖南年菜。當王媽媽動工,我肚裡的饞蟲就忍不住地隨之蠕動,不停地在她身邊繞彎,盤問她湖南菜的各種做法。王媽媽真是個好人,知道我存心想要討食,在試做蒜苗辣椒炒臘肉或臘腸炒香乾時,端上一小盤,讓我解饞,有時還附有電鍋裡剛蒸好的珍珠丸子。這還不算,見我要回台中過年了,她還包了臘肉與臘腸,偷偷塞給我,要我拿回家請父母家人嘗嘗。
王媽媽經常喚牌友在家打麻將,廚房裡燉有一大鍋清燉牛肉湯;不知道王媽媽除了花椒之外,多放了什麼作料,每當我下課回來,還沒聽到洗牌的聲響,就聞到撲鼻而來的牛肉湯香味。有一回,王媽媽知道我回來,大聲叫我幫她去看看爐子上的牛肉湯是否火太大了?牛肉爛了沒?於是,非常理所當然地,我盛起一匙,放進口中……啊呀我的媽!真的沒有嘗過如此香嫩可口的燉牛肉,以及可以將味蕾衝到腦門頂的滿足快感。
我這人耳根很輕,禁不起他人猛灌迷湯,因此,只要有人說了想吃我的菜,鐵定自動在臀部下燃起三把火,買菜洗菜切菜燒菜,全都一人搞定。後來,眾團友乾脆鼓動我成立了「蝗蟲會」,以中南部來的團友為骨幹,住在北部的只有那位嗓門最大的「大呆」得以入會,因為他對本會的貢獻僅次於我:他老爸在鐵路局餐廳當大廚,家裡常有客戶送去整雞整鴨整魚和火腿,塞滿了冰箱,他每次「捐贈」一些庫存到本會,算是小事一樁,卻著實壯大了我們的腸胃,篤實了我們的情感。
等後來遠赴日本,一住就是十二年,我那點小手藝,騙騙日本友人,還真是雕蟲小技。回台後,工作壓力極大,偶然間發現在廚房裡忙活,腦裡只有煎炸煮燉,無需照管複雜的人際關係,那兩三個小時中,得以忘卻所有的煩惱與罣礙,如同置身於忘憂王國裡,成為最大、最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本文刊於2024/02/09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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