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江長芳
黃毛小子搖身變成老小子
時隔五十餘年,與昔日眷村的髮小們重聚,感觸難免,情緒倒是高昂。免不掉的,當年一個個穿著喇叭褲、長髮留到肩上,比酷比帥的黃毛小子,搖身一變,都成了白髮蒼蒼或是頭頂稀疏的老小子。不過,大夥的嗓門依然響亮,扯起喉嚨搶話說,口沫橫飛,手舞足蹈,誰都不輸誰。
我算是新近歸隊的,他們陸陸續續在彼此拾撮下,數年前便已列隊成群,紛紛端起注滿金門高粱的小酒杯,不喝高,便稱不上哥兒們。
我們那位居台中潭子(此刻已改為「區」,過去則是「鄉」)的眷村規模算小,五條長型建築,兩條一個單元對立著,另一條獨立面對水塔,稱謂「敬業新村」;全村只有五十三戶人家,只不過,如今簡單略算,人口起碼超過三百有餘。
數十年來,我與極少數的玩伴有過聯絡,一位是小學六年皆同窗的W,另一位是他老爸與我老媽都是南京同鄉的Y。由於缺乏刺激彼此的動力,也就各自安坐在生活與工作的崗位上,顧著自己頭頂的一片天。
我於某日,忽然福至心靈,憶及一件童年趣事。彼時,全村只有一具手搖電話,屬於部隊管理,而某個周日,忽然聽聞我那專司駕駛,每日開交通車,運送村裡叔叔伯伯上下班的老爸有電話。等到老爸接完電話,老媽聽說電話內容後,一陣大喊,全村有如炸了鍋:一起去看馬戲團的表演喔!
瞬間,老老小小都動員起來,擠在老爸那輛搭著深綠色帆布的交通車上,人人喜樂著一張臉,急欲一睹馬戲團裡老虎穿火圈,狗熊騎單車的精采好戲……結果呢?詳情我已忘記,唯一留下的印象是老爸遭到上司「海削」一頓,原來村裡官階最高的陳伯伯人在外面,打電話讓老爸將他那寶貝兒子帶去馬戲團會合,卻沒想到,我那歡喜熱鬧、習慣分享的老媽,沒把老爸的轉述聽清楚,就熱火地對全村宣布了錯誤消息。
就算是一段黑色喜劇吧!那時的我,雖然還小,對大人世界的左拐右彎不是很清楚,卻略為明白,階級的分際與高低,牽動著彼此的喜怒哀樂。
往事既然倒帶重現,那位陳伯伯的兒子N,似乎小我一點點,如今不知身在何處?我起心動念,立刻在網路平台搜尋,竟極其順利地找到了N的下落。我發了一則信息給他,很快接到回信,而且真是難得,他也記得我這號人物。
N君告訴我,有一個群組的成員都是我認得的眷村老友,要我加入;我隨即點了進去,竟有將近二十位成員,每讀一個名字,腦袋就浮起一張不同的面孔,有的明晰,有的模糊,既使我有幾分興奮,也含有莫名的不安。
說不盡的「東家長西家短」
沒過多久,熱心的L發動聚會的訊息,我適巧處在工作最是繁重的時刻,聚會的日子也不在國內,遺憾地缺了席。大半年後,我總算可以喘口氣了,私訊N,是否來約約大夥見一面?N果然是麻利的業務高手,立即在群組中圈定下回聚會日期;L也跟著宣布,相見之日有兩攤,中飯去吃眷村菜,一方面懷舊,一方面表示我們不忘本;晚飯則去吃鵝肉,保證是台中最好的一家。
或許因為迫不及待,明明日期是大家都確認的,我卻提早了一周就買好高鐵票,興致勃勃地蓄勢待發;好在L在群組裡看破我的錯誤,才得以退票修正。
出發前夕,N忽然透露,另一半臨時排到眼科手術的時間,他得陪老婆,必須告假;想來他一定比我們任何人都失望,全組沒有一人責難他,紛紛祝福手術成功。
終於,拉著一個帶輪子的小推車出發,裡面是十數本準備送給髮小們的禮物--剛出版的新書《斗哥的幸福轉運站》。由高鐵轉搭台鐵,才出了約好的太原車站,包括開車來迎的L,以及另兩位老友,都笑盈盈地等候著了。
頂著台中火熱的太陽,坐上前往餐廳的車子,我猛然想起歐陽菲菲膾炙人口的一首歌〈熱情的沙漠〉: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著整個沙漠(台中)……
眷村餐廳就在一棟眷村文物館內,一進去,我便要應付面試:「我是誰?」「他是誰?」好在先做過功課,自是一一對答如流。
隨著上菜,我慢慢地重新看熟眼前一張張善意的面孔,然後也發現,我家右邊隔壁的小澎來了,但為何左鄰的大頭缺了席?為避免眾人誤會我大小眼,我解釋,本來是想要當著大頭的面,感謝他已去做仙的媽媽:童年裡的某日,老媽不知何故,又抓起棍子修理我,忽然,大頭的媽隔著竹籬笆叫喚她:「張太太,我能問妳一句話嗎?」老媽沒好氣地回:「妳問啊!」「可是妳不能生氣喔。」「神經病!沒事我幹什麼生氣?」大頭媽問:「張光斗是不是妳親生的?」「笑死人,當然是我生的。」「既然是妳生的,為什麼妳動不動就亂打他?」如是之故,有段很長的時日,我享受到太平盛世。
開心的重聚,自有說不盡的東家長西家短,但不帶任何的窺視與揶揄,有的只是確認某家住在哪一邊?頂多,在座的某人愛戀某家的美少女,遺憾後來未能修成正果。
想當然耳,這場聚會的發起人N,必然為了缺席,最是扼腕。回到台北三天後,我接到N的訊息:「咱們也來見見如何?」這還用說,當然要見啊!隔日,咖啡替代美酒,縱使沒醉,已然微醺。
(本文刊於2023/12/08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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