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怡欣
每年清明,到彰化八卦山寶塔祭拜父親後,繼而驅車到鹿港第一公墓寶塔祭拜母親,這樣的儀式,行之數十年。結束祭拜,接著到訪伯父老宅。這十幾年來,伯父母相繼過世,我依然如往昔,鹿港的最後行程,一定要到老宅看一看。
老宅在街尾裡的青雲路,馬路拓寬後,老宅愈發顯得破敗蕭條,每看一次就心疼一回。也不知為何得回來瞧瞧,或許是希望發現某些曾被時間遺落的縫隙?並不是每趟都能有所發現,就像到熟悉的森林,並非每次都能捕捉到驚喜。
伯父家的宅院占地五百坪,第一次看到這宅第是十三歲那年。我們姊妹隨著搬家的發財車,進了這院落的大門,院子既深又廣,四處灌木叢包圍,院子盡頭一座蘑菇房,還有一隻猴子在樹木和灌木間跳上跳下,猶如我動蕩不定的生活。
感覺心靈就像從荒蕪之地,轉進另一處更幽深的荒原。
我們姊妹從台中搬來的那個週日,女主人伯母不在家。長大後才明白,當時內心的惶惶,正預告未知的將來。原來大人應付世事,自有一套相對的邏輯。父親在信上安慰,「已匯款十萬元給伯父,做為妳們姊妹的生活費用,勿憂!」但該來的忐忑還是不少。院子很大,離宅院不遠處的鹿港溪很寬,但我的心很小,總想把它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我在此處過了八年的寒暑假,及學期中每兩星期回來一趟的週末。在大型加油站未普及前,伯父家經營小型加油站兼農機修理廠。院子裡的空氣飄蕩的是刺鼻的汽油味,與不遠處鹿港溪帶來的海潮味,加上老宅後端廚房飄出的各種佳肴美味,形成記憶中複雜的嗅覺混合體,就像我對老宅難以明說的複雜情緒與情感。
老宅的廚房如閩南傳統的灶腳,蓋得很低,往昔家家戶戶如此,不覺異常。廚房是伯母的施展空間,尤其過年前,她會灌高粱香腸、炊粿、蒸發糕、年糕。我看過她搬出石臼磨米漿,對一個長期在城市長大的孩子而言,既新鮮又稀奇,無疑開啟我對米食的另一種嚮往。而最大的功臣就是那個既可炊又可蒸的大竹籠,以及只有過年才會搬出來的火炭灶。
伯父家人口多,那時的伯母是位嚴肅的婦人,不苟言笑,可能每天承擔一家子吃喝拉撒的家事,或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每每回到伯父家,我盡可能在廚房幫忙,譬如淘米、洗菜、洗碗。一方面視自己為這家中的一分子,一方面想與伯母親近。但直到幾年後離開老宅,伯母還是不苟言笑。
院子裡還有一棟格局相似的長形平房,租給一家小型保健飲品廠兼住家,員工只有一名女工和老闆娘,廠房每天傳出熱鬧滾滾的台語流行歌曲。老闆說他不喝自家的保健飲品,但他樂於每天到處推銷。幾年後,在一場深夜歸來的酒後車禍中喪命。廠房喑啞一陣子,不久這家人就搬走了。
院子頓時安靜不少,好在伯父親朋多,人來人往,老宅依舊生氣蓬勃。印象最深的是一名陳姓的伯父老友,常從台北回來,是一名落魄的歸鄉人。一回到鹿港,就借住伯父家,他喝粥的呼嚕聲奇大,低矮的廚房頓時成了音效特佳的視聽室。
還有一名聲音渾厚、身材壯碩的書法家,夏天掛著一件汗衫,就出現在院子裡。他一邊大喊伯父的名字,一邊嚼著檳榔進屋。嚼檳榔的書法家,打破我對書法家既定的想像。他有時直接從廚房後門進屋,有次差點和我撞個正著。感覺他的出現,遮住了窗戶大半的光,頓時廚房顯得傾仄暗黑。
還有一名在廟裡執事的廟公,沒事就跑到店裡對伯父抱怨家事,抱怨整天無所事事的兒子。年少的我納悶,他與神明如此接近,為何不直接禱告神明,祈求幫助?
廚房吃飯的四方桌,正好是伯父這幾個朋友的麻將桌。他們一邊吆喝一邊洗牌,興奮的心情,可以從伯父朗朗的笑聲中聽得出來。平常的伯父總是忙碌地為來來往往的汽機車加油。早期的人工加油法,是口對塑膠管把汽油吸出,再導入顧客的油箱。如今回想起來,真像一門特技。伯父還有一項重要絕活,所有罷工的農機械,到了他手裡紛紛恢復戰鬥力,精神抖擻。
擅於書法的伯父,行草筆鋒起落舒展從容,頗有效法先祖鄭鴻猷先生之志。他的草書條幅「坐我春風」就掛在店門口,氣勢磅礡。望著主人有如黑手般的背影,「春風」或許也有不解之惑吧?
是的,人生總有很多的落差,在現實與理想中跌宕。
好在這個廚房,收納了失意、不得志、與生活的種種不協調。
在嘩啦啦的牌聲中,廚房的爐火又升起了,伯母正在準備炸年糕給客人當點心。外皮金黃香酥的年糕,一口咬下軟Q彈牙,讓這幾位被生活輾壓得喘不過氣的男人,在人生另一場牌局中的廝殺,獲得短暫的紓解。
當然,廚房裡最受歡迎的佳肴要算是炸排骨了,只有過年和女兒回娘家,伯母才會大顯身手。聽說如今年過八十不下廚的伯母,只要女兒回來,定要親自進廚房炸排骨,展現一個母親最大的愛,聽了令我好生羨慕。
猶記得每逢過年伯母料理此佳肴,必先將豬小排加了五香粉、胡椒粉、醬油膏、香油醃漬兩小時後,再裹以地瓜粉放入熱油中炸。小排在冒著熱油的鍋裡翻滾,逼出已入味的肉香與五香撲鼻而來。排骨酥的嗅覺記憶,是我學習情感覺察的開始,始知原來我多麼渴望,也能有一段被珍愛的母女關係。
這廚房歷經了伯父三個女兒兩個兒子的嫁娶,歷經了八個小孫子的彌月,廚房記錄了一家人近一甲子的悲歡歲月。連屋頂上低矮的橫梁,都記得這裡曾有過的快樂與哀傷。
看到有笑容的伯母,是在她老年後,時間會軟化一個人的面容。
那時伯父已過世,結婚、出嫁的都已離開老宅,只剩下堂弟一家陪著伯母。院子裡靜悄悄,空無一人,老宅的牆垣龜裂,水泥有些剝落。只有神明廳依然亮著兩盞紅色的神明燈,愈發顯得宅第的陳舊破落。堂弟一家住後院新居,伯母不願搬去同住,獨自一人留守前院老宅。
見到我,她露出當年我曾深深渴望的笑容,我竟無端地心虛,彷彿一直要在老宅裡尋找的東西被識破。
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我一直在想。
是時光的腳步?還是我在老宅曾經的存在?
(本文刊於2024/04/09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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