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城門守得太深(上)。(圖/九子)
我母親的原生家庭,兄弟姊妹總計十人,個個頭角崢嶸,個性強悍。母親在姊妹中排行老二,雖然強悍嚴厲,一直讓子女們吃不消,但是我們表兄弟姊妹在老輩凋亡後聚談,卻公認我媽是他們兄弟姊妹中最溫和的。我母親生養了三子六女,四姊送養,大姊、小妹早夭,剩了三男三女,三姊的脾氣孤傲激烈,堪稱最得母系的遺傳。
三姊從小就倔強。母親常常說她雖然排行老三,卻一直不服輸。三姊和二姊年紀差不到一歲半,因為智力過人,提早讀書,和二姊同班。我的三位姊姊一起上學,三姊因為年紀小、動作慢,總是追著兩位姊姊跑。邊跑邊哭:「等我啦!都不等人家。」兩位姊姊不捨,停下腳步等她時,她卻也不追了,停下來蹲地上哭鬧。大姊見狀,氣了,警告不聽,回頭再走,她又起身開始哭著追。就這樣周而復始,每天搬演一樣的戲碼。
我小時候見過三姊、二姊兩人爭吵,一言不合,三姊會拿皮帶攻擊,二姊明明年紀較長,卻只能蒙頭用枕頭抵擋。三姊聰明,功課好,卻人緣欠佳;二姊認真乖巧,好人緣,常被同學選為班長。三姊不服,回來抱怨,媽媽說:「你就是傷(太)愛管人,連姊姊都管,啥人會選你!」
換用現代的語言,三姊就是所謂的「正義魔人」。她律己嚴,對道德的評量相當嚴格。年少時,她是第一代的鐵路局觀光號小姐,當年算是滿拉風的。她們個個容貌服儀俱優,是經過嚴選的。三姊個頭高,有172公分。她虛報年齡考上,從15歲開始跑車,直到十多年後,有了點年紀,才調回車站擔任服務台人員。
我曾親眼看見一位焦急的男子慌慌張張衝向服務台,急促地問:「到高雄的車子最快的幾點鐘?」我姊拿著筆低頭在紙上畫圈圈、寫字;那人又重複一遍,姊依然不理會;男子火了,問:「小姐,小姐,你有聽到嗎?你是臭耳聾是嗎?」這時,三姊才抬起頭瞪那人,回:「你才是臭耳聾咧!你問別人代誌,敢免講『請』?遮爾仔沒禮貌!」當時,我在台北念大學,去找她,一旁看到,嚇得目瞪口呆。雖然只是服務乘客的工作,她在答問之時還不忘禮貌教育,真是讓人嘆為觀止。我都無法想像她在車上服務時,到底企圖教化多少人。
年輕時如此,年紀大了也沒啥改變。她去朋友家打麻將,氣唬唬回來,打電話跟我告狀:「你覺得這樣對嗎?我去章家打牌,章太太不時對丈夫吆三喝四的,讓章先生下不了台,害我們好尷尬。怎麼會有這樣的太太,更可惡的是,章先生居然也不生氣!真是豈有此理,我再也不去她家打牌了。你說說看,章太太是不是太可惡?」我勸她:「是不應該啦,但人家夫妻的事,先生不介意就好。也許他們習慣用這樣的方式互動,妳就別管她們吧,每家夫妻常各有各的恐怖平衡機制,你若看不慣,就別再去吧。」她不聽,還去,且逢人控訴,氣憤填膺。她顯然不只是生氣那位蠻橫的妻子,連受委屈的先生的窩囊也引起她的強烈不滿。她簡直是道德重整委員會派出來督導社會風氣的。
我的大哥壯年時,騎摩托車不小心自摔,頭部受創,造成器質性官能障礙,反常地慳吝、容易激動且易怒,醫生說延醫太晚,無藥可醫。勸我們與其跟他生氣,不如容忍。我三姊不這麼想,她覺得這是姑息養奸,得直面對決才是正道。
一次,為了一瓶大嫂要送人的黃道益活絡油,大哥不喜歡那位受贈者,在老家院子裡發脾氣,堅持:「我寧可把它喝掉,也不願意送他。」三姊氣了,聲色俱厲問:「真的寧可喝掉?」大哥嚇一跳,還沒回答,她進到屋內拿那瓶黃道益出來,湊到大哥面前咄咄逼人說:「那現在你就喝了吧!」舉家大驚,連院中樹上的小鳥都驚飛起來了。
她的執著,不止於讓人苦惱的道德潔癖。三姊的求知慾強,持續力更讓人咋舌。她在擔任觀光號小姐時,無意中被同事揪去圓山打保齡球,不服輸的精神讓她飛速上癮,從此開始四處征戰,儼然成了一方之霸,還代表國家去菲律賓、新加坡參賽。老家的櫃子裡,都是她載譽歸國的獎杯。婚後,家住中壢,保齡球不打了,改打網球。大熱天,孜孜矻矻在太陽下苦練,也讓她打出了亮眼的成績;同樣出國去荷蘭、比利時……等國家競賽,同樣獲得許多的獎牌。她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手到擒來。一次,她用摩托車載當年五歲的我兒Hank去球場,大概是打贏了球吧,很興奮。回家時,Hank爬上後座,還沒坐穩,她已油門一催,衝向前去。Hank後腦勺往後仰跌落,摔了個大跟斗,她還渾然不知,只驚訝為何街邊行人驚叫連連。
三姊的兒子調職國外前,買了全年的運動中心游泳券送她,希望讓她健身兼休閒,以排遣漫漫長日。她為了不浪費兒子的孝心和金錢,務必讓每一分錢都不白花。她天天去,有時一天去兩次,還另外花錢請教練指導正確姿勢。六十多歲的人了,輸人不輸陣,把自由式、蛙式、仰式都學個通透。上了七十歲,開始興致勃勃向蝶式進軍。教練說:「妳年紀大了,學蝶式危險。萬一有個閃失,很麻煩。學這樣已經很強了,盡夠了。」她不服,一再懇求,教練怎麼都不願意。她氣死了,去跟運動中心的老闆告狀,說:「教練歧視老人,像我這麼健康的人,把我當病貓,我都願意寫切結書,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絕不怪他,他也不肯。不是仇老是什麼!」老闆無奈,另外幫她安排了其他教練。她為了洗雪恥辱,夙夜匪懈練習。學會後,還刻意選擇靠近原教練正教學的水道旁邊,來來回回游給他看。那位教練啼笑皆非,被逼得目不斜視,假裝沒看見。
游泳持續中,她又另闢蹊徑,再拜師求藝,學書法。每天練大字,勤快無比。寫了滿屋子後,一一照相寄給我們看之不足,還要我女兒把她寄來的檔案回寄給她;「我想看看妳看到的跟我寄出去的有沒有不同?」真是超級無敵的好奇寶寶。書法練到某一程度後,她開始拿那些形跡可疑的行草考我,讓我翻譯成正楷。她想知道自己依樣畫葫蘆寫的整張字,到底寫的是什麼。我說:「很好啊,但我其實所知也有限,我對行草沒啥研究,很多字都不認得。」她諷刺我,說:「妳不是中文博士?好吧!那就請盡力吧,認得幾個說幾個。」為了爭氣些,我還曾上天下地求索一整晚,才認得幾個字;有時回她好幾個字都不認得,她覺得我亂打發她,很不開心。
她真是聰慧過人,書法練到有模有樣的。沒多久,開始有人來求字,她好開心,問我該寫什麼才好?我反問她;求字的人是什麼來歷?求字是打算自掛還是送人?若是送人,是為祝壽?還是年節送禮?還是拿去做伴手禮?……她沒想那麼多,一問三不知。直覺人家求字不就是因為她的字美、喜歡,要掛牆上欣賞嗎?懷疑我故意找她麻煩。我只好找些沒有特別指涉的吉祥或風雅句子給她。她書寫完畢後,還拍照寄來要我評論一下。閒時無妨,忙著備課、為申請計畫案燒腦時,還多了一大落的書法要評騭簡直吃不消,但我不敢怒也不敢言。
我之所以不敢怒也不敢言,是因為吃過排頭。現在的老人家使用Line來轉發各項不明真假的訊息,以前慣用email。當時,每回一打開電腦,轉發訊息就如雪片般飛來,讓人非常苦惱。三姊一學會使用email,也大量轉發訊息給我。她的信件原本使用本名,我不敢惹她,忍住沒說話。不知從何時起,她忽然無預警換了個新的信箱,聯絡人姓名欄只剩信箱網址。我不明就裡,以為是陌生人,就回信叫她別傳這種真假難辨的訊息給我,還道歉說:「我的事情多,沒時間看。抱歉!」沒料到她還繼續,幾次下來,我實在不堪其擾,就說:「就已經多次請你不要再寄這種垃圾信件給我了,你怎麼還寄呢!」這下子不得了了!我還不知道自己闖禍。當時母親猶在,我回台中,母親訓斥我:「自己的姊姊,你是按怎罵伊糞埽!」這個梁子結大了。我說的是垃圾信件,她直接轉譯成罵她垃圾,我解釋又解釋,沒用,她兩年不跟我說話。
三姊剛上台北時,還是個鄉下土包子。幾個月後回來,她擦著鮮豔的口紅,眼皮上還抹了淡淡的眼影。我當時好土,看到大吃一驚,被口紅和眼影給嚇著,在黃昏放學途中,拽著同行的同學走小路,不敢跟她打招呼,怕同學以為我的姊姊墮落成煙花女子。
其後,驚奇連連,我這鄉巴佬頻受啟蒙。她北上工作一段時間後,除了省吃儉用往家裡送錢外,返家時,總隨身帶了個小提盒。我們好奇探問,她神祕兮兮鄭重打開,原來是個唱片機!這是繼二哥的照相機之後我們家的另一前衛風雅之物,我好羨慕。只要她回來,我們就可以聽到流瀉在屋裡的古典音樂,感覺自己比起同儕更高人一等。雖然驕傲,卻又自卑,心裡好怕這東西,來路不明,會不會是誤交損友或用什麼不正當的手法取得。但隨著時間過去,三姊的唱片機播放出的悅耳音樂慢慢形塑出她的風雅,她每晚戴耳機聽音樂入睡,至死方休,只是唱機變成DVD,再變為iPhone。
她是喜歡音樂的,無論古典或流行音樂都不辭。中年後,還去學了一段時間的鋼琴。仍一貫的風格,她日夜地彈,半夜緊閉門窗還彈,引發四鄰抗議。她還特地請調音師來調低音量。一回,她狂call她女兒,想請她女兒幫忙下載一首喜歡的歌曲當作睡前的晚安曲。她女兒可能正忙著,沒回她。她性子急,找我兒子,兒子說他對歌曲不熟悉,婉拒;我女兒那日下班得晚,回來直喊肚子餓,我煮了熱騰騰的麵出來。因為姨媽來電求援,她顧不得吃,立刻幫她找。但三姊說不出曲名,記不住演唱者,只記得一小段旋律,她們兩個雞同鴨講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她要的那首歌,瞎忙一場。我一旁乾著急,眼看一碗湯麵由熱變冷,湯麵糊成乾麵,忍不住在手機視訊裡跟三姊說:「你就讓她先吃麵吧,好好的一碗麵都糊了。」就只是這樣,她默默關上視訊,一年不跟我說話。跟我母親及所有親朋告狀:「玉蕙瞧不起我這個做姊姊的,她書讀得多。」我有冤無處訴,悔恨交加。
總之,她的意志力堅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會用盡所有的方法達標。年少時玩魔術方塊,不完成不罷休;臨終前,她在醫院生命垂危,仍在玩Candy crush。眼看遊戲尚未過關,她性急等不及明日再玩,半夜還呼叫我兒子送她一顆心來挽救她的一條命。說實話,我在社會上也算是有些經歷的,我從沒看過跟她一樣無止盡地鍥而不捨的人。(上)
(本文刊於2023/02/12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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