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可樂王)
話說前一陣子整理台北的家,外子對著一大堆的VHS影帶及DVD發愣。
我說:「別打這些電影、戲劇帶子的主意,這些都是我的教學史料,我開授了約莫三十年的『影劇與人生』『影劇與文學』『戲劇概論』……等課程,這些影帶陪伴我那麼久,都是經典之作咧!」
外子說:「這些都過時了!新的播映方法那麼多,網路隨抓隨有,這些早就淪為廢物,家裡雖然還有播放機,但也不知還能用否,何況那些帶子說不定都潮了,無法播出了。」
我不管!問他:「太太老了,色相差了,殘廢了,或老病了,難不成你就把她當垃圾給丟了嗎?就算不帶著她出去串門子,至少也得給她一個棲身之地嘛!」
他嘟嘟囔囔說:「老後的生活就是越簡單越好,該丟就丟,不要被久遠的過去糾纏住,要為往後著想才是。你每個月買的、人家送的新書那麼多,都氾濫成災了,還留這、留那的,再大的屋子也容不下。想過極簡的生活就是要捨得丟啦。」
我堅持:「好好的東西幹嘛丟,何況無論是VHS或DVD的播放機都還好端端的,等我有空,還想一部一部放出來回味哪!」
外子說:「你工作滿滿的,搞到半夜失眠,什麼時候會有空!又怎知播放機還好端端的?要不要先來播放看看?」說著,就要去翻出播放機。我急忙喊卡!基於莫名的恐懼,我像鴕鳥一樣,把頭伸進沙堆裡,不敢面對現實,怕一翻兩瞪眼,機器不管用,影片就只有認賠丟掉一途。
經過認真討價還價後,我們各讓一步,達成協議。把散放各處的影帶集中打包,宅配送回比較寬闊的台中老家,先遠距儲藏,慢慢再揭曉結局,我說:「事緩則圓。」
重點來了,老家平時並無人駐守,宅配過去得有人承接。於是,外子在台北家裡先候著,等宅配來收貨過後,再急奔高鐵站,專程搭車回去接下這七大箱他認為終將淪為垃圾的卡帶。他兩地奔走,大費周章,覺得太太的人生荒謬又糾結,但看我護「帶」心切,也只好尊重。
老家的整修拓建,原本是為退休後告老還鄉預做準備的;但退休後,工作量非但沒有變少,反倒更為忙碌,以前托言沒時間接受邀約的活兒,都一一找上門來了;接著兩個孫女陸續出生,像服常備役一樣,隨時得應召支援托嬰工作,無法長時間回去安享田園之樂,老家只淪為家人假日休閒場所或我回中部演講、評審的暫時落腳處。
如今,有大批優質經典電影及音樂帶進駐,我們開始檢討老家每個月的第四台電視節目及網路所費不貲,卻鮮少開機,還有繼續存在的必要嗎?於是,毅然退掉網路線和第四台裝備,決定專心致力對付這幾百捲骨董影片和音樂帶。
問題逐漸浮現,首先,開始為七大箱影帶跟卡帶該擺老家的哪裡傷透腦筋。騰騰挪挪的,總算騰出一面空白牆壁邊兒,外子說:「接下來應該就簡單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就去B&Q或Hola買一些木質框架,往牆邊一靠,疊將起來,便宜又方便。應該花不了幾個錢!」然而事與願違,在奔赴大賣場途中,我忽然想起曾在台中美術館附近買過一座人人稱讚的酒碟架櫃子。「既然都出來一趟了,何不順便去看看,說不定可以找到實用又美觀的櫃子,可以搭配。」千錯萬錯,錯在不該臨時起意亂逛,結果被老闆娘三寸不爛之舌嗾使,還沒逛到原先的目的地,居然就先買了一個近八萬元的雕花櫥櫃回家。
櫃子送來後,全家合力將影音帶上架,然後迫不及待隨手挑了捲影片放進播放器內。第一捲放進去的是《真善美》,沒兩下子就卡關,外子被迫拆開播放機的蓋子,取出糾纏成一團的帶子,顯然是潮掉了。外子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我懂,就是:「你看!我說得沒錯吧,早說了唄,我看你就死心了吧!」我才不會輕易善罷干休。女兒先前曾發現眾多影帶中有個用黑色粗筆寫著「清潔帶」的,建議不妨先用它清潔一遍。
清潔帶繞過一回後,繼續放進去一捲楚浮的《日以作夜》,畫面居然出現了,我欣喜若狂,當然沒忘記回外子一個白眼,意思他當然也不難解讀:「你看,你就是容易放棄。」
接著,又發現每一捲帶子都是播映完畢的狀態,播放前,需先迴帶到最前方;迴帶時,好像得面對機子,一直用力按住「迴轉」鍵,手一放,帶子的迴轉動作就跟著靜止。我回想起以前拿影帶去還給出租店時,店家彷彿都用一款迴帶機將帶子迴轉到最初。難道我得效法出租店的做法,去買一台迴帶機?
老人家沒跟上時代,還用最原始的徒步去搜尋實體機。夫妻倆跑了兩趟八德路的電腦街及光華商場,腿都快走斷了,問到口乾舌燥,還是遍尋不著。女兒聽說後,立刻展開救援,在Google搜尋舊物販售資訊,發現有人PO了兩款機子。一款紅色跑車形貌,太花俏,我挑上另一款素樸的銀色方形機。有效率地聯絡了賣家,相約進行交易。問題是,得有錄影帶才能先試試機器管用否,而我們已將家裡所有的帶子蒐羅一空,一捲也不留地託運回中部了。問了許多朋友,大夥兒都嗤笑「現下誰還會留著那玩藝兒」!證實了錄影帶時代確實已然絕跡。
女兒百般營求,才在公司的儲藏間一角找到一捲即將報廢的帶子,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其後,她和賣家接觸,拿回的卻是那款紅色轎車,還很驕傲地說:「對方把兩款都帶來,幸好我帶了影帶去試,才知原先看中的方形機是Beta帶使用的,不適用VHS。」賣方是年約七旬的婦人,說是八月分才從旅居地回國處理房產。我以為會相約捷運站買賣的,多半是年輕人,不免對婦人產生諸多好奇。我猜測可能是親人病故,才會在疫情仍熾之時,急著回國處理後事,我不免同情地問女兒:「婦人神情是否悲戚?」女兒回:「媽!這不是重點。」
我們為此拿著迴帶機專程南下測試,這回女兒隨行,我們放心多了。雖然女兒一向前衛,也對故障的機器頗有研究,但那輛紅色跑車跟我家的影帶似乎互看不順眼,也或許根本壞了,帶子放不進去,空歡喜一場。正惆悵間,女兒東摸摸、西瞧瞧地,居然宣告放映機器的迴帶功能正常,是兩位老人操作不當;按鍵需要被溫柔對待,我們對它太粗暴,它只是以直報直,不肯屈服。常聽社會瀰漫仇老現象,居然連古老的播放器也跟風。
接下來,我就一頭栽入舊時光。驚訝地在眾多影帶中發現,我居然還曾在台視主持過幾集《人與書的對談》,也曾上過胡瓜的搞笑綜藝節目和趙寧的《大手牽小手》。螢幕上,出現的女子,墊肩大得可笑,濃妝豔抹得令人啼笑皆非。幸好其中另有兩捲約莫二十五年前獲邀去華視莒光日節目錄製的國慶特別節目,留下了幾捲二十分鐘短講。看來容貌端莊,語音柔和,跟今日大異其趣。女兒看完後,非常吃驚,說:「原來聲音也會變老,媽!你當時的聲音,好好聽。」我因此特別找到承德路上的一家拷貝店,將那捲有著輕柔聲音的VHS錄影帶轉成DV檔,留下曾經那麼年輕的證據。
(題字/奚淞)
(本文刊於2023/01/05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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