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生(中)於台中明道中學任教。(圖/郭強生提供)
那年夏天,在大學畢業前他將自己的短篇小說集匆匆付梓,找了一間很小的出版社(印的多是教科書一類的),目的不過就是藉此告別青春的混亂徬徨,做個階段性了結。
在那個年代,大學畢了業就該獨立,沒有繼續念研究所的打算,那就準備踏入社會,自食其力。從高中開始已經寫了這些年,他無法不對自己承認,已經走到了一個瓶頸,改變一下生活當當上班族,不見得就是壞事。
但是他能做什麼呢?外文系男生當年最好的出路之一是考華航當空少,但是他身高不夠。
要不就進媒體。可是只有三家大報三個無線頻道的時代,他去某家電視台考完第二關才赫然發現,許多應試者早就做好鋪路,當過幾年的實習生了。滿腦子只在想著寫小說的他,完全沒有這種現實感,落榜也是意料之中。
在等畢業典禮的那段空檔,他去看了達斯汀霍夫曼主演的那部《畢業生》。從專映二輪片的戲院出來,碰上夏日黃昏的一場傾盆大雨。
沒有帶傘的他,躲進騎樓仍被雨花噴濺了半身濕,好像清醒了,又好像陷入一種疲憊的憂傷。
賽門與葛方柯(Simon & Garfunkel)為電影所做的歌曲還在耳中縈迴,沒看電影之前就已耳熟能詳的〈沉默之聲〉(The Sound of Silence)。也不過就是另一個少年維特的版本,他想,覺得自己所處的時代沉默壓抑的年輕人何其多,他的心情並無法證明自己有什麼不凡。
他想到那些擠滿紐約中央公園,在台下聽二重唱露天演唱會的十幾萬歌迷,在聽完〈沉默之聲〉後,他們又為自己做了什麼呢?
那個當下他決定,去把舊稿整理整理,如果,萬一,從此不再提筆了,至少他還有留下一本短篇小說集,證明自己曾經真的嘗試過,也努力過。
畢業典禮的前一晚,他還趕著去參加了一家廣告公司面試,考題是為某個葡萄乾產品設計文案。結束之後,搭著公車在台北慢慢晃,對第二天的畢業典禮沒有任何興奮或期待,整個就是前途茫茫的感覺。
等書印出來,我就會好好地開始上班賺錢,他跟自己說。
那年頭的書籍製作與手工業無異。打字行小姐叭達叭達插秧似地,一個字一個字栽種,之後取回厚厚一疊完稿校對,有錯字就用剪貼,然後一張張拍照起來製成版。
在校稿的時候,他心裡甚至浮起一個更絕決的念頭:何不斷得更徹底一些,乾脆找一個離開台北的工作?
四年前大學聯考一放榜,母親就住進了醫院,接下來的幾年一直無法正常進食,枯瘦之外還出現當年第一次聽說的躁鬱症。他後來常想,如果母親早半年發現罹癌,他的聯考衝刺肯定一敗塗地。
老天雖給了時差保庇,他的大學四年卻仍過得顛躓,最大的收穫是接觸了舞台劇,隨著從耶魯來的美國交換教授好好讀了幾個劇本。但是他心知肚明,跟寫作比起來,把舞台劇當飯吃豈不還更虛無縹緲?
既然母親的身體已經改善許多,也許這是他該好好沉澱一下的時候。最後只剩下兩個機會,是留在台北進入廣告公司上班,還是去台中一間鄉下的私立中學教英文?
郭強生畢業時攝於醉月湖畔。(圖/郭強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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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國民詩人谷川俊太郎的一首名為〈夏天來了〉的小詩,其中有這麼幾句,正是他當年心情的寫照:
每當夏天來到總會想起出生時的一絲不掛
既冷且熱 既害怕又愉快
可能還有點自暴自棄也說不定
果然一絲不掛般地清爽,拖著一個小行李箱就去了台中。
應聘之前他就已耳聞,這間在中部升學率極好的學校,壓榨老師是出了名的。第一晚住進由教室改裝,用三夾板隔出的一間間男老師宿舍房,發現左鄰右舍也多是像他一樣的社會新鮮人,面對這樣久違了的團體生活,他有了一種奇特的放心。
我跟這些大男孩們沒什麼不同,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他想。
孤單的日子著實也過得太久,他現在可以有一個全新的面目加入這個團體,什麼校園才子、十大才藝學生獲獎……這些轉瞬間已毫無意義。每天從早自習開始到晚自習結束,回到宿舍,同事們互相串串門子,發薪日就一起去吃消夜,這樣的日子一點也不難。
帶一班初一導師,同時教一班高一,還有一班汽修科與一班夜補校美髮科,果然被操得很兇。到底那時他還年輕,可以跟自己說,我做得到!他的老同學們沒有一個不驚訝,他竟然就這樣切斷了台北。
事隔這麼多年,每當想起住在那簡陋教員宿舍裡的時光,他都還能聽到從那個物理老師房間傳來的王芷蕾,同一首歌被他重複放了又放:迷惑的心四處張望,望不見熾熱胸膛,多情的淚縱然溫暖,暖不了黑夜長長……
歌名叫作〈冷冷的夏〉。他一直沒問過那個一口暴牙的男生,是因為這個歌詞嗎?還是因為她的歌聲?為什麼永遠都是這一首?
更奇怪的是,其他人也都沒有抱怨,常常十幾個男生就一邊改著作業,整晚一起聽著同樣一首歌。好似他們來到這個鄉下中學相遇共事,都有著不想明說的理由。
夏天過去了。
秋高氣爽的台中(當年沒有火力發電廠),是全台氣候最宜人的城市。也沒有太多的高樓與重劃區,於是占地寬敞的庭園咖啡店開始流行,成了城市特色,一種台北人難以想像的空間奢侈。
初一的小男生們,換季後的新制服是西裝外套加領帶,一個個成了小紳士模樣。男生班通常都是數學強過英文,他帶的這一班也真奇怪,月考英文成績竟經常比女生班還好。
別班老師來監考,事後像發現了新大陸似地跑來跟他說:你們班上的同學,他們在寫考卷的時候,那個神情都跟你好像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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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回台北的時候,周六傍晚到,第二天吃完晚飯就走,去台北西站搭國光號客運。
夜裡行車,在熄燈的車廂內,他戴起隨身聽耳機,看著車窗外高速公路上一盞盞橙黃路燈沿途快速被拋飛,像是來不及跟他說聲什麼就被大浪襲捲。
出版社老闆說,賣完了,還要再印嗎?老闆為此很苦惱:再印個五百本,你就把版權拿回去吧,打字稿都送你不要錢。金石堂每周都來叫書,我們主要做教科書生意,直接跟學校聯絡,沒有那個人力幫你這樣一直補書啦!
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他不知道。
那間剛因出版了《海水正藍》而異軍突起的新出版社,要編一本校園作家小說合集,打算收入他短篇集子中的一篇〈最後一次初戀〉。
當年的轉載費是多少已不可考。隨後這本合集就一直在暢銷排行榜上。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每回在台北短暫停留,他不與任何人聯絡。陪陪父母之餘,頂多有時會去火車站前,一間叫FM流行頻道的商場二樓咖啡座,一個下午獨自坐看馬路上的來往人群車流。想到接下來學生們也要開始面對聯考了,不可能永遠像一年級的時候一樣,可以教他們唱英文歌,跟他們一起看小熊維尼的卡通笑得前仰後合,他心中微微漾起不安。
年輕孩子們的變化多麼快啊!
初一小毛頭都悄悄在竄長,到了明年,有幾個的身高肯定都將超越他,甚至現在就看得見,他們的唇邊已開始有細如蕨毛的軟鬚出現。
高中部都是男女合班,他也看得出誰與誰已在暗通款曲。雖然不是他們的導師,但是他把其中幾個男生叫到身邊,只跟他們交代一句,要懂得保護女生,做得到嗎?
他自己接下來又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會成為那種堂堂小考,藤條不離手的升學班王牌老師嗎?
隔著忠孝西路,他望向對街的金石堂與哈帝漢堡,再過去是中央日報大樓,當時不可能想像得到,變化每分每秒都在發生,這幅街景一年後就會永遠消失。
那一晚,從台北回到台中,下了國光號再轉客運,回到學校已經十一點多。十二月夜裡氣溫驟降,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拿出電壺煮水,讓水蒸汽驅散初冬的寒氣。
然後他坐到小書桌前,攤開了稿紙。
古人囊螢映雪,他這是煮水挑燈。熬了四個通宵,顧不得第二天七點的早自習,以為自己再也寫不出東西了,卻在停筆一年多後完成了一篇小說〈掏出你的手帕〉。投稿出去,通訊留的是台北的家,連退稿回郵信封都沒附,心想主編不用就直接丟垃圾桶也罷。
寄出去三天後,母親打電話到教員辦公室,說報社副刊有人想請他吃飯見面。我們還以為是個中年人寫的,文筆相當老辣!主編說。沒想到你還這麼年輕,就能把廣告公司與商場的氛圍掌握得這麼好。
他本想回答,除了去廣告公司應徵過工作,其他都是想像的,但他只是害羞地笑了笑。
不能說沒有掙扎。現在的生活也是他全心投入才經營出的成果,如果就半途放棄,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但這是從高中畢業後,第一次他感覺離成為一個作家又靠近了一步。
但是他答應過母親,他一定可以養活自己。
這是他的作品第二次以新銳推薦的特別版面發表了,不可能再當第三次文壇新人了。
在夏至來臨前,他遞出了辭呈,回到台北的理由如此理直氣壯,卻也顯得如此無辜與卑微。
他說,他想再寫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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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其實一輩子只有一次夏天
每次夏天來時都夢想這次就是了
谷川俊太郎接下去如此說道。
一如三個月後,坐在已消失的永康街麥當勞的他,同樣也感受到詩句裡那種期待、挫折與寂寞,如今正交纏起伏煎熬著他。
夏天總是帶來心情上難以形容的搔弄,但是他已經開始懷疑,這樣的一種預感,是否只是青春即將逾期過時的前兆。
他甚至開始質疑,就算再寫出一本書來又有何意義,如果一輩子真正屬於他的夏天「只有一次」的話?
更何況他的寫作不斷在觸礁。是好運用完了嗎?一封封退稿信他連打開都懶得。
但是更令他驚惶的是,他現在成了一個沒有工作能力的人。
七月時應徵到一份出版社的工作,每天早上轉兩趟公車八點半打卡,坐進六個人接下來一整天面對面沒有隔板的小辦公室,沒事可做也得在眾目之前找出一些事來做,削鉛筆,剪報紙上的文章,假裝研究上一季的出版目錄,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點半,卻沒有人下班離開。
對於其他同事來說,公司會提供午餐彷彿是這份工作讓他們最滿足的時刻。隨著他們在小廚房裡排隊打飯,然後回到自己桌前,與大家面對面進食,然後看著其他人洗完餐具,安然趴在桌上開始半個小時的午睡。那樣的畫面讓他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荒謬。
一個禮拜之後他就辭職了。然後去應徵一間唱片公司的企畫文案,面試還沒結束就被拒絕。
也許他不適合辦公室的朝九晚五,他想,那至少教英文他很拿手,而且已經有過實戰經驗證明。
補習班讓他先在高三重考班試教看看,模擬考剛結束,就來幫他們解題吧。他認真地準備,把每題中用到的文法單字片語都詳加講解,沒想到兩堂課之後就被炒魷魚了。
班主任說,學生反應不佳,他們需要的是「解題技巧」,你懂嗎?
但是英文沒有解題技巧這種東西,要訓練的是一種思維直覺反應——話到嘴邊,他想想就算說出了口也是廢話。
就這樣,八月的他成了無業遊民。白天如果窩在家裡讓他覺得很丟臉,所以總是在外流連。
沒有平價連鎖咖啡的時代,他已去不起咖啡廳或是當年突然開始陸續出現的書香園,只好帶一本小說躲進速食店,點一杯二十元的可樂。
每天只有等到夜深人靜,父母都已就寢後,他才默默攤開稿紙,而多半時候也只是胡亂在紙上畫著。(上)
(本文刊於2022/08/14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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