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十八歲那年,差點被外公許配給一個年紀長她一倍的中年人做續弦。這回,母親終於反抗了。一年後,與同工作單位的父親成家,婚後過了許久外公才終於現身小夫妻在永康街上租的小屋。他沒多停留,只有離去時十分嫌棄地丟下一句:「連個蚊帳都買不起,結什麼婚!」
聽不出疼惜,也沒有抱歉,像是怕被拖累,更彷彿是對我父母婚姻的一道詛咒。
之後父親拿到公費獎學金去歐洲留學,母親獨自帶著猶稚齡的哥哥守在台灣,半工半讀自食其力。滯歸海外多年後,父親終於和母親破鏡重圓,才生下了和哥哥相差十歲的我。
之前覺得母親真傻,怎麼會讓老公出國,自己扛下這麼一個重擔?
如今,看著電腦螢幕上已在商圈塵囂外的永康街尾,再度想起母親新婚後外公對小夫妻的嗤之以鼻。
沒依父命成親,老公是自己選的,所以無論如何不能讓父親繼續看扁。這是母親當年咬牙讓父親留洋的原因嗎?
隻身一介流亡學生來台的父親,是否也因岳家對自己的否定,想到貧窮夫妻百事哀,才將自己放逐歐洲多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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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可以將街景一個一個接合得天衣無縫,但目前仍無法克服的是,每張照片拍攝的時間落差十分明顯。本來是豔陽高照,再往前移動個幾步之後,往往就會突然變成了烏雲罩頂。
於是,一路走來,這段網路上的風景始終忽明忽暗,陰晴不定。進退之間,天色瞬息萬變。似回憶般,忽悲忽喜。
母親過世就將滿二十年。
當年遺囑中有交代,要與外公外婆的骨灰一起安放在離東門町不遠的同個佛寺。每年清明與她的忌日前往祭拜母親時,我也會向與母親塔位隔個走道,同樣高度面對面的外公外婆鞠躬。
懂事後的我記得的是,母親仍然非常孝順。繼母不孕,領了一個男孩,我的小舅,最後逢年過節見面,還是一家人。
但是那個心結一直折磨著她。曾經在她小時候,總會把她帶在身邊吃館子看戲、一起下棋喝茶的父親,後來哪裡去了?
母親當真不明白嗎?小時候她總被打扮成男孩,這道理顯而易見,母親卻只當成童年趣談。外公因為留過洋,堅持不要納妾,生不出兒子的髮妻為了成全香火,乾脆出家。母親卻只說,他們夫妻感情從來不好。
越是不被稀罕,反而更要做得更多更好。娘家從未提供過一個避風港,卻一輩子如同無形鉛錘拴著她們。為了爭這一口氣,證明自己值得被重視,執意付出不妥協,生怕一放手就前功盡棄。
總是落入這樣矛盾迴圈裡的女兒們,卻又往往不可思議地堅強。
(曾經不讓回家的母親,終於等到父女骨灰同棲的這一天,完成了她回家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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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佛寺,下個路口是新生南路。每回離開後,我總要順著新生南路獨自走上好一段,思緒才得以平靜。
血緣也好,地緣也罷,說到底都沒法提供我們最後的歸屬。我們來到世上,漂流者才是我們真實的生命樣貌,我們都只能在廣袤的大地上展開未知的旅途。
相遇。道別。偶然。想像。遺忘。這些就是一成不變的僅有風景。但是絕大多數的人卻寧願相信,只要有了一張正確的地圖,他就能走出這樣的舉目蒼茫。
一個人就算行遍萬里路,一生中真正能讓他牽掛的停留,能有幾回?
留給身邊親愛的人一張親手製作的地圖,上面標記出這一生行進的方向,原來並非倉皇混亂,而是清楚堅定的路線,這樣的離去是否會讓思念的人因此得到撫慰與平靜?
(我可以用文字留下這樣的一張地圖嗎?縱然在我轉身後,已沒有最後的家人會因我的離去不捨牽掛。)
然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新生南路與信義路口,永康街近在眼前,繞了東門町一大圈,回到原點。
突然明白,多年前的我徘徊在紹興南街屋竹籬外,到底想要尋找什麼?
我的漂流人生,即便看不到終點,但總是會有一個起點。
What matters in life is not what happens to you but what you remember and how you remember it.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麼,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
──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
(下)
(本文刊於2022/01/24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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