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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17 15:04:53| 人氣14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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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變的白兔 ◎蔡怡

她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離開滋養自己的土地…第一次打心底否定自己為愛情所做的抉擇…

 

 淑如後來怎麼走上一條自己在念書時完全不認同的路,一條很世俗的路,她有些記憶模糊了。

 碩士最後一學期懷了孕,立群興奮地說:「天下我來闖,你跟著我就行。」個性內斂不務實的她,因為沒有第二部汽車,成了無能振翅外飛的粉蝶。    

 為照顧兒子、料理全家包括公婆共四個大人的三餐,她站在廚房洗水槽旁的時間越來越長。水龍頭冰涼的水快速流過她指縫,抓也抓不住,像是她過去讀書進修的歲月。她忙著洗滌各種汙垢,也忙著在各房間吸塵,好像家裡有永遠洗不完的汙,清不完的塵。是否因角落那堆大學、研究所用書蒙塵太久,還是心靈角落蒙塵太久?她已弄不清楚。

 一個女人為愛付出的時間越來越多,男人就更專注地向外發展理想、成就,不知不覺中他們在事業之外,獲得家庭溫暖、兒女親情,乾淨的家、熱騰騰的飯菜及天真可愛的孩子,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婚姻生活中的各種加分,忘了這些都是女人自我理想、智慧、能力、甚或存在價值各項扣分換來的。或許淑如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愛情越來越少,漸空的心需要某種填補,她平日常利用兒子、公婆午休時刻,勤追電視愛情肥皂劇,還美其名地安慰自己:「這算是學習美國文化與英語聽說能力。」確實也是,她逐漸聽懂肥皂劇裡的英文台詞。

 過久了仰事公婆、撫育兒子、燒飯洗衣的日子,隱藏在內心幽微處的自我,逐漸掩埋於兒子天真無邪又全然信賴的笑容裡。淑如忙著用文字照片記錄兒子的成長,忘了自己心靈停頓多久了。  

 她開始期待周末去她以前不愛的購物中心放風,像囚鳥要飛出「愛」的城堡,看看久違的天空。城堡的牆上掛著她鑲在鏡框裡,燙著金邊的碩士畢業證書,陽光反照玻璃時,特別明亮刺眼,好像要提醒她些什麼但淑如假裝看不見。

 淑如愛上購物中心還有一個原因,在購物中心兒子小傑的心情特別好,無論他斜躺在推車裡好奇地東張西望,抑或坐在幼兒園區的厚地毯上堆樂高,都讓淑如鬆口大氣。

 購物中心靠近他們家不遠。星期天,他們通常在Red Lobster餐廳,先飽餐一頓。淑如愛點鮮甜生蠔做前菜,主餐是Garlic Shrimp Scampi 義式蒜香中蝦,搭配焦糖布丁,帶給味蕾完美的滿足。 

 淑如在美國的第一個生日就在Red Lobster 過。她初嘗一吸就溜進喉嚨的鮮甜生蠔。好似沒真吃到什麼,但確定有大海的精華在齒頰留香,久久不散。     

 彼時,立群一手拿生蠔殼,一手拿小叉叉著生蠔,用無比柔情,遊說淑如大膽嘗鮮。從此,淑如忘不了飽含海洋秘密的滋味。或許,真正讓她魂牽夢縈的是立群那雙發亮的大眼睛。

 就是這樣的暖暖夏日星期天,一家人吃飽後在購物中心閒逛,午後三點,他們開車回到兩層樓的公寓。一進家門,小傑還坐在從汽車後座抱回來的car seat 裡,身上綁著的安全帶尚未解開,公婆大搖大擺地上樓,進了他們的臥室;立群似乎也沒看見客廳地毯上正精神抖擻的兒子,一句話沒撂下,跟著他父母的腳步上樓去了。眼睛睏得快張不開的淑如,尚未轉過神來,樓下就只剩下她和小傑。

 小傑失去爺爺、奶奶、爸爸的注意力,馬上張嘴大哭起來,可惜他的哭聲沒有吸引樓上的任何人下來關注。

 四個大人都愛睏,怎麼其他三人不用思考就上樓休息,留下淑如一人顧小傑,好像天經地義就該如此。淑如為這[天經地義] 四個字生氣,內心像一鍋捆燙的湯直冒蒸氣。原來在婚姻裡忘了自己的人,會輕易被別人忘記。

 幾天前淑如收到台灣一位大學同學海燕的來信。信中說:「最近被升為雜誌社編輯,仍兼做採訪記者,內外忙得不亦樂乎……」

 接到這封信,一股強烈的恐慌襲擊著她,留在台灣的同學各個開始在職場上出人頭地了,反觀她雖拿到美國碩士,卻被困在家中一事無成。淑如望著窗外白花花的陽光,內心跌進幽谷,胸中那喧囂的紅流,有如火上加油,一發不可收拾。她對著無知的小傑,大喊起來:「哭!還哭!就是你,害我過這種生活。」

 喊完了,自己陡然心驚。天哪!這不是在重蹈母親的覆轍嗎?自己童年不就最怕聽到母親情緒崩潰,對著哥哥和自己喊:「就是這個『破家』,你們這些『破人』拖累我!」

 發洩過後的淑如心疼小傑,一把抱起他緊緊摟住,左親右吻,口裡直說:「媽媽對不起你。」

 或許她從小到大很想從母親口中聽到這句話,卻從未聽過。

 隨著小傑的哭聲,淑如兩眼也滾下大顆淚水。

 她心裡真正埋怨的大概不是孩子,而是一直留住兩年不走的公婆。

 某個晚上,立群較平日提早於九點多回房後,第二天婆婆就用酸溜溜的調子說:「立群現在心裡只有太太啦!九點多就進房,不陪爸媽聊天了。」

 淑如以為立群會說兩句公道話,為兩人私生活爭取一些權力。沒想到他居然只是尷尬地紅著臉,不置可否。淑如氣不過,抓到一個機會,冷冷地對立群說:「你可以搬到你父母房裡去睡,聊天才方便哩!」

 說這話時,她彷彿看到一隻溫馴的白兔,逐漸在蛻變,身體不再是純純柔軟的白毛,而混合著雜色的硬鬃,前足後趾也露出尖銳的爪子,隨時可以自衛且傷人。

 傍晚時分,天際線有幾抹奇艷的雲,夕陽透過窗紗將金色的光灑進來,客廳與廚房有過度感光的亮,公公又像往常一般點起當晚的菜單。站在廚房洗菜的淑如,仗著嘩嘩水聲,冷冷地反駁:「要吃什麼,你們可以自己做,比較合胃口。」平日公公經常誇淑如賢慧,此時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接話。

 經過這一回,淑如的膽子更大些,以往為做個好媳婦的那些壓抑、忍耐,變得難以承受,她開始擺一張沒有溫度的臉對待公婆。

 立群下班回家,一轉頭,一旋身,看到的都是一座冰山。他忍耐好幾次之後,某日悄悄關起房門,低聲下氣地問:「你到底有什麼事情不高興?」

 「哪有什麼事值得我高興?整天在家做飯帶孩子,不用大腦,就不高興!」淑如沒好氣地回答。

 「難道你以為海外留學生,只有你一人做家庭主婦嗎?」立群耐著性子開導她:「還有人頂著博士學位,也高高興興地待在家裡相夫教子。」

 「拿了博士學位不貢獻社會,簡直是一種浪費,我才不能苟同!」淑如為愛走入凡塵,發現柴米油鹽的凡塵,是極不合身的衣服,一時脫不下來,只有勉強先穿著。 

 立群感覺淑如的轉變,不再是文靜如貓的女子,多了花豹般的氣勢。為了息事寧人,也為自己父母確實太不幫忙,暫且不多說,讓沉默迴旋於他們各自運行的軌道。

 幾個禮拜後,立群又為淑如臉色不好,關起房門悄聲數落淑如,淑如本不吭聲,但最後立群補了一句:「虧你還是中文系畢業的呢,你的中國古書都讀到哪裡去了?難道不明白侍奉翁姑的道理嗎?」

 「中文系」是淑如過去的桂冠,立群這三字,勾起淑如多少校園時的榮耀、光環、夢想與期許,勾起這兩年最深層的痛,她突然尖起嗓門回答:「噢,你還以為我們中文系念的是三從四德啊?你未免太幼稚了!告訴你,我們學的是如何欣賞文學詩詞,如何研究文字、聲韻,從來就沒學過如何奉養翁姑,伺候兒女。對不起,你可娶錯了念中文系的人做太太!」

 淑如心中的怒火如炙燒過的尖針,燙傷自己的口與舌,更刺痛立群的心。 

 立群一向是主事的大哥,他承擔最多的責任與辛勞,那能忍受曾經溫柔婉約的小妻子如此挖苦,他「啪」地一聲拍桌怒喝:「你還沒去念博士呢,就這麼囂張,開口閉口罵人幼稚,要是你去念個什麼博士回來,那還得了?哪會把我放在眼裡?告訴你,你的博士夢甭想做了,我才不做冤大頭花錢供你念博士。」

 這句話在立群心中憋了許久,就怕措詞不當會傷了不面對現實的淑如,一直忍著不說,沒想到今天以最赤裸、最粗糙、最不想的方式吼了出來。吼完,他知道不妥,有些不知所措,趕快掉頭走人。

 自結婚以來,淑如就一直被立群捧在手掌心小心呵護,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淑如被他兇狠的態度與惡毒的口氣嚇到,立群怎麼翻臉如翻書,翻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了。

 她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離開滋養自己的土地。若留在那兒怕不早就有不錯的工作收入,要請人帶孩子,或繼續深造,都可以自己作主,有誰能說一個「不」字。想到這,淑如第一次打心底否定自己為愛情所做的抉擇。

 當心中餘火燒成灰,她只覺得冷,好冷,連寂寞都枯槁了。她曾經是和平白鴿,跨海跨洋,信賴天空。現在她不知該信賴什麼。

 窗外有烏雲飄過,帶來風,帶來雨。明天會是怎樣的天氣?她望向路邊成排的橡樹,樹幹高大,樹葉茂密,可以遮風擋雨吧?怎麼他們看起來都惶惶然地張望著不知名的遠方。

(本文刊於2018/08/28中華日報副刊)

 

台長: 閱寫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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