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尼默
他出了白樓,背靠著白樓對面的錢樓圍牆,站了一會兒,白樓五樓的姨佝僂著出現在陽台朝他揮手,他也回揮,並且微笑,然後走人。每次去看姨都要在離開時來這麼一下,儀式似的。他沿著蛋青色馬賽克貼成清朝通寶銅幣圖的圍牆走。走到有櫻花那家,幾株櫻由牆內伸出盛開擁擠層層疊疊豔紅的花朵枝條來,台灣山櫻吧?難得俗豔得那麼迷人,眼睛都給染上色了。
他在俗豔處轉彎,沿圍牆走到一扇黑漆鐵柵小門,他伸手入柵欄,反手摳拉,門就開了,進了小門,把栓拴好,手腳很輕,一副熟練模樣。
錢樓lobby、電梯、七樓,掏鑰匙開門。
「回來啦?」
「回來了。」
「我要出去。」
「喔。」
那是他娘,可他很少喚叫她,「母親、媽、娘」什麼稱呼都沒有,母子倆只偶爾對話,他娘也不怎麼叫他的名字,有時他懷疑她會忘記他的名字。
他從進入客廳便沿路撿拾物件,扔在地上的報紙,娘現在仍有讀報和紙本書的習慣,不錯,不容易老年癡呆。茶几上他撿了一只空飯碗,有紅糖的氣味,順手也將萎謝的插花連瓶帶到廚房,唏哩嘩啦水槽裡的累積也一併清洗了,紙碗弄乾淨置放回收袋子,看看沒使用的塑膠瓢和竹筷,講過了不用就別拿,她總記不住,也不好多念她。有時他覺自己像多嘴的老太婆,他在姨那邊也是,念叨念叨,姨說:「你念你念,反正我樂得有人跟我說說話。」可是娘不一樣,主管當慣了,有時簡略的一句:「請你停止。」兩人便都安靜了。
他娘以前的下屬都怕她,說她威得很,但他不怕她,自小就不怕,他明白,他娘煩透時會打電話給他的家教老師姜小姐,叫姜老師把他接走,或說自己要出去了請姜老師過來。再大一些他自己打電話給姜老師,也或許就自己坐公車去老師家。其實他坐了公車愛去哪裡便去哪裡,有時也找一兩個同學,吃夠玩夠,才去姜老師家做功課。
後來他考大學了,驚訝姜老師竟然對付得了他的功課,長大了的他開始懂得看女生,知道那姜老師是個漂亮人,而且,家裡環境不錯吧?她搬幾次家房子愈來愈大擺設愈來愈華麗。
他想到男主人和女家教的小說和電影。
可是他真的在姜老師家的客廳看到了他爸爸。穿常穿的淡灰色T恤,西裝上身掛在客廳的衣帽立架上。
可愛的漂亮姜老師不在,躲起來了嗎?他腦子充塞了面向他娘時他要說的謊話。
他爸尷尬到了一個極致,雙手手掌朝向他,一直搖一直搖,連那句「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的台詞都逼不出來。這時臥室門開,出來一個女子,年紀比姜老師起碼大十幾歲,很多根皺紋累累地匐伏在臉上,但她也有姜老師的美麗,老美麗。她對著他微笑,還是對著他爸微笑?還是對著扭開門把進入客廳的姜老師微笑?那笑,真的苦到他都嗅聞到氣息了。原來苦的味道是這樣的。
他繼續在姜老師那兒吃飯、讀書、滑手機,有時他和姜老師,有時增加了那個老美麗,啊,他爸不准他這樣說,叫他喚姜老師的姊姊為「姨」,他爸也常和他、她、她一起同桌吃飯,甚至有說有答地交流,他不知他爸是否知道他娘和一個什麼王董還是黃董的男人「過從甚密」,哎哎成語真好用,四個字就從迷濛曖昧跳脫成一清二楚,總之他心中明白爸和娘扯平了,他一點內疚都沒有。
後來姜老師去了美國,他爸一個人和姨一起吃飯,他不怎麼參與了,只奇怪爸會和比自己還老的女人一起那樣多年。他也辭去了那個上了兩年班一毛錢薪水都沒加的低階工作,因為他爸病了,他和姨輪班在醫院守著,最後是他爸著他帶著姨看房子,買了白樓,因為他爸說他回家在錢樓的小書房裡休養,一低頭就能看到白樓的五樓。這樣癡情的父親,他自嘆不如。他爸和他娘都口頭對他說過不止一次:「以後這房子就是你的。」「這房子」爸指的是白樓,娘指的是錢樓,白樓+錢樓,將近100坪!那,他何苦去上什麼班?嘉義阿公還有土地也有他的份呢,上班?小爺不屑。他討厭髒亂亂的環境,愛東擦西抹,又煩厭來家打掃清潔的阿桑動作粗魯,一切自己來。不過,現在先打掃整理未來屬於自己的房子,他願意,不論吸塵拖地洗碗洗衣,他對爸和娘甚至姨都一嘴孝順:「我應該的。」
他在白樓五樓陽台種了許多會開花的植物,這樣他娘就不大容易望見姨。他每次去看望姨時也小心翼翼,何況娘視力不良,不會起疑,這幾年他爸走後他娘去這裡開會去那裡開會次數多到不可思議,他明白他娘的第二春也要依賴他的孝心,兩老已經各得其所不是挺好?
他一邊吹口哨一邊把後陽台的衣服收下曬衣桿,有人說有了手機、電腦誰要看電視?哎,邊看電視的液晶大螢幕邊摺衣服多方便,多享受,日劇、韓劇、陸劇,好看,那些人,真是不懂體恤居家人的辛苦。
他得快點,他還得去白樓給姨煲鍋魚湯呢。
(本文刊於2023/06/15聯合報家庭兩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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