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棟兩層樓平民化的維多利亞式房子,坐落在一條寂靜無聲的老街上。這是七零年代淑如留學美國的第一個家,也是她新婚的家,她懷孕的家,是所有美國故事的緣起,未來章節的開端。
走上台階好幾步,站在有廊柱的小平臺上,才看得到這房子內縮的前門。整條街的房子都長成這樣,也都住著孤獨老人。歲月是沉重的外衣,也是來回的風霜,壓駝老人的背,也蠟染了他們的臉,個個像路邊站著的楓樹幹,枯乾鬆垮,年輪寫了一圈又一圈。
街上鮮有車輛經過,有如被世界遺忘般的冷清。來到美國的第一印象,和淑如在台灣看過的好萊塢電影相差甚多。不過,淑如對這路面街景並不關心,因為她住在地下室沒有隔間的公寓。
新婚日子雖窮,相愛的兩人卻如浸在軟膩甜汁裡。愛巢築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見不了多少天光,但他們就是彼此的光,綻放如火,燃燒彼此;每天無論吃熱狗也好,或吃番茄蛋炒飯也罷,舉起盛清水的杯子,頷首開動,內心的飽足芳美不在菜餚,而在擁有彼此。
不會開車的淑如每天走路上學,除了教室與圖書館,哪裡都去不了。但一方斗室的簡陋、侷限,困不住她因學習而豐盛充盈的性靈;立成的寵愛更讓她溫馴如白貓,孤獨卻不寂寞,每日甘願駐守地下的巢,等待世界唯一的光在夜裡歸來。
彼時立成是全職學生,還兼打兩個工,異常忙累,但從不讓淑如外出賺錢分攤家用,總說:「你剛來美國不熟悉環境,開車太危險,還是安心在家念書,做我的小妻子就行了。」正說著,立成望見淑如抬起的臉龐,望進她的凝視中,完美的仰角襯托出全心的信賴,立成忍不住抱她上床。那一刻,妻子在他懷中之沉甸,是他對人生、對婚姻、對情人的許諾。
淑如從來沒被人這樣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愛過。慘綠年少時,她總覺被母親排斥。母親不是重男輕女,只是一生與女人為敵,包括自己的女兒。淑如在學校考第一,被同學當偶像崇拜,回到家卻得小心翼翼察顏觀色,那奇怪的落差讓她緊裹著一顆心,渡著冷冷春秋,直到遇見立成,才開展心花,笑看周遭,發現她的世界其實也可以用彩筆繪出玫瑰花瓣的顏色。
淑如在大學舞會裡認識立成,他人本來就高,還挺直背,下巴微抬,姿態不像跳一般社交舞,倒像驕傲王子跳宮廷圓舞曲。淑如是灰姑娘,芳心很快就被擄獲。後來在體育館找老師補考百米跑步時,又無意撞見在泳池裡的他。幾個來回自由式,左臂右臂輪流破出水面,在空中劃著規律又美麗的弧度。游泳從來不會換氣的淑如,偷瞄立成從水裡出來,裸露的上半身有條條肌理,她突然心虛地面紅耳赤起來。
來到美國,她見識立成膽大的一面,只帶空空雙手就來異國闖天下,不畏阻礙,一路往前衝。他英文流利,無論在學校,或打工場合,很容易和美國人打成一片。碩士學位剛拿到,即進入大企業工作,還順利取得居留證。
現在這開路先鋒算是順利跨出成家立業的第一步。本該歇個腳、喘口氣,也可為他和淑如赤裸的家增添珠簾、羅幔,遮掩一下留學生的窮酸。但立成卻在此時提出:「沒有小孩的婚姻不真實、不安定,我們來生個寶寶!」
他不是要求,也不是商量,是肯定性的宣言。
在美國這陌生新環境裡,淑如退縮不主動的個性特別明顯,除了念書這一塊她掌握得很好外,其他都靠立成打點,包括去註冊,要求學費分期付款,應付移民局,甚至連番茄炒蛋該怎麼炒,都要打電話去公司問立成。現實小百科與生活小白癡配得恰恰好。淑如開心做備受寵愛的小妻子,從未開口問立成為何不享受沒有金錢、課業、移民局壓力的兩人世界,擁抱放鬆的滋味就急著生孩子,或許怕折了立成一直如大哥般的威風,她只在心裡納悶:處處積極、時時領先的立成,難道在繁衍子嗣上也要先馳得點,贏過他人?
完全不了解當小母親會怎樣。也沒做任何心理準備,她就傻呼呼配合立成生孩子的要求,停掉避孕藥,很快懷孕了。她心中暗自竊喜,來到美國,她只負責念書,對立成,對這個家,一直沒什麼貢獻。現在她終於有點用處。
害喜不嚴重,她照常上下學,努力K書,從不花時間了解現實生活的細節,她以為天下唯有讀書高、做學問難,其他瑣事,如懷孕生子,如處理家務,都易如反掌,勿須操心。最不濟時,問問立成就能解決一切吧。
淑如的指導教授路克博士,年紀並不老,但銀髮蒼蒼。臉色特別紅,是脾氣不好的大牌教授。上課時,他有意無意對著女性多於男性的課堂,屢屢貶低家庭主婦的地位,強調洗碗、打掃等工作,不需碩士學位。他鼓勵同學無論結婚與否,都不能放棄追夢的權利;課後輔導時,他一再鼓勵淑如碩士畢業後,去攻博士學位,他說從上課的發言與研究報告中,可看出淑如不同於一般亞洲學生那般謹慎保守,是少見有獨立思想的東方學生。目前這所私立大學沒有博士班,他願意寫推薦信,大力推薦淑如去讀離此地五十英哩,高速公路車行不到一小時的名校。
一向是書蟲的淑如聽著自然歡喜,開始著手申請入學,完全沒考慮自己已經懷孕,而且不會開車。她掐指算算預產期在暑假,產後正好趕上秋季入學,很慶幸自己會選懷孕的日期,她連博士班要念語言學系都想好了,寄望將來可以比較中西聲韻之異同。
當初她考進台大,低調的父母難掩眉梢喜色,尤其母親。一向對她的好成績漠然處理,怕傷了成績不如她的哥哥,但這回一反常態,頻頻發表對她的期許,同時雙腳還忙著踩踏塵封已久的縫紉機,打點淑如去大學的各色新衣。這是淑如生平第一次因為成績好博得母親的注意。母親沒念過大學,萬分羨慕淑如能追隨名師潛心研究古詩詞,她把中文系和文學畫上等號,希望她走文學之路。
平日甚少發言的父親,那一次卻執意要她研究文字、聲韻這些冷學問,還激動地說,文字、聲韻是文學領域中之科學,較具實際功能,比文學更能報效國家。母親一聽,馬上拉高分貝:「家中有一個冷漠的木頭人就夠我受的了。」後來淑如從父親的老友處得知父親當年考大學,第一志願是物理系。他因為日軍轟炸重慶,物理卷子沒答三分之二,跑去防空洞躲警報,名落孫山,才轉考中文系。
淑如欣賞文學卻不想研究文學,台大畢業,考進台大中文研究所,她選擇鑽研甲骨文與古音韻學,當教授們紛紛將她納入研究計畫,準備好好栽培她時,這位前途被看好的女弟子,跌破大家眼鏡,將自己打包、歸零,遠走天涯,選擇愛情。
沒人知道她後來接到一封立成從美國寄來的無字天書,書中只畫了一個即將溺水的泳者,而讀信的她正巧孤獨一人,在研究室昏黃燈下,與青銅器為伴,也是個等待救援的溺水者。
莫非愛情就像海,一涉入,就都成了需要拯救的人。
印州大學離開淑如住的印州首府不過就是台北與新竹的距離,沒有太遠;淑如曾讓父母、教授、自己萬分失望,心想現在正是努力彌補過往的好機緣。
育嬰手冊擺在書桌上,淑如視而不見,只積極收集資料申請學校。立成大感詫異,孩子生出來,當然是淑如在家照顧,怎麼可能跑那麼遠去唸書?他奇怪淑如一派輕鬆,完全沒有做母親的準備。
寵慣淑如的立成,試探性地問:「小如,你要去唸博士啊?將來會瞧不起我這個碩士丈夫喔。」
淑如有些害臊,食指輕點立成額頭:「八字還沒一撇呢,什麼博士不博士,別取笑我啊!」
這樣的對話沒重複幾次,淑如真的拿到入學許可了,這下立成知道事態嚴重:淑如還真是個不知現實是什麼的書呆?他不得不向淑如攤牌:「小如,孩子生出來誰照顧?」
淑如毫不考慮地回答:「請人嘛。」
「到哪裡找適當的人?你放心嗎?」
淑如的父母一九四九年隨政府逃難來台,是無田、沒地又無人脈的外地人,總提醒兒女,一切靠讀書才能出人頭地,他們極重視孩子的教育,男女不分,淑如在家和兄弟一樣只負責唸書,所有家事由父母,多半是父親一手包辦。淑如一直生活在唸書、考試、寫報告,這些懸在空中、既虛且滿的世界;對腳踏實地、操勞體力之事甚少接觸,日常生活之柴米油鹽也不留意。用電鍋蒸出一菜一飯,解決生理需求,是她嫁給立成後,接觸形而下生活的最大公約數。
所以她率直地回答立成:「有什麼好不放心的?若不放心,就找你父母。他們不是準備來美國看將出生的孫子?就麻煩他們啊?」
好似一記悶拳打在立成胸口,他暗自叫苦。父親一生從政,忙於事業,從不過問兒女家事,是遠庖廚的君子。母親來自富裕之家,塗著紅色蔻丹、戴著綠色玉鐲的雙手,用來使喚奶媽、僕人、喝下午茶。雖孕育五個子女,多半動口不動手。父母退休來美國看兒女,抱持旅遊享受心態,怎會屈就替他們帶孩子?
在政府不開放觀光,家家戶戶無錢出國的年代,淑如結婚快兩年尚未見過公婆,立成不能讓她種下成見。許多湧到口邊的話語被隱藏於內心幽暗處。
他靜默多日後,放心不下,又換個方式再問:
「大學那麼遠,你又不會開車。這裡可不比台灣,沒有大眾運輸工具,你怎麼去呢?」
淑如歪著頭想了想,大眼珠轉了轉,用手勾住立成脖子,撒著嬌說:「讓我住學校宿舍嘛,周末你來接我,好不好?」
一陣嗆辣在立成喉頭翻攪,他滿心困惑,淑如真以為生寶寶像辦家家酒那麼單純?
立成從小看父親為母親不會持家而爭吵,他總責怪父親是「外貿協會」會員,娶了美麗但不成熟的母親。高中一畢業,立成就堅持接管家中經濟大權,從此家中收支不但平衡,且有餘錢供弟妹出國念書。他一再告誡自己,娶妻當看智慧,所以那些在舞會中認識的時髦女孩,無論魅力多大,外型看來和他多搭,他都不敢接招;千挑萬選地選上樸實會念書的淑如,未料擁有碩士學位的淑如,沒比他中學肄業的母親好多少,每天在抽象的、無大用的學問裡雲遊,對未來世界變化,現代漢字和甲骨文的關係等的關懷,都遠遠超過嬰兒該喝甚麼配方奶。
莫非愛情世界裡被疼惜的女人,天聰都被遮蔽,他們不知道婚姻不是春風裡的談談說說,不只是被寵愛,也有實際的血汗付出?
立成陷入深深煩惱中。首先,他得換個像樣的公寓,丟掉從救世軍買來的二手家具,不能讓父親看到這些寒酸,更不能讓母親看到他的窘迫。母親在意物質,不像淑如只顧著追求精神上的豐足。母親若看到他眼前狀況,鐵定眉一皺、嘴一撇,毫不留情地批判:地下室能住人嗎?
他更要為心肝寶貝準備體面的小床、散發溫暖的絨被,及嬰兒雖看不懂也不會玩的玩具……
這些開銷將壓垮剛入社會一無積蓄的立成,怎有餘力再供淑如念博士且分開吃住?立成想到即將出世的孩子,原本有股熱泉湧自心底,現在,熱泉上似有雪花莫名飄過,滲著絲絲凜冽。
立成內心很掙扎,除了怪淑如太天真,另一方面也心疼淑如隻身渡海,投靠異國飄泊中唯一的小船,無怨無悔地和他在窮困的波濤與冷風中向前划,眼看要登彼岸了,卻因為父母、孩子同時來到,讓小船面臨全新的挑戰;立成開始惶恐茫然,他不知該引領小船駛向何方?
左思右想後,立成心存僥倖,換上扮家家酒的笑臉,摟著淑如肩膀:「怎麼?想搬去校園宿舍,然後把我甩掉?我才不放你走哩!」
轉個身,他自我安慰地沉默望天:「先別急,母愛會是天神賜給女性的專利,淑如一定會改變。」
於是,這一對沉浸在新婚「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小夫妻,各自為未來描繪夢想的藍圖,並未注意對方藍圖裡都畫些什麼,就繼續前行。尤其是執行力很強的立成。
兩個月內立成內完成新居租屋事宜。他來美國才三年,從地底搬到地面,還是上下兩層樓的公寓,好大的進步啊。租來的全套家具,迅速填滿新居每個角落,他開始想像下班後和父母坐在客廳看電視,聽搖籃裡的孩子發出細細的啼哭,廚房飯菜正飄出蔥花的香味,儼然是個甜蜜的家了。
只是奇怪
立成在新居二樓臥室窗邊,看滿眼蓊鬱華美樹冠,喜鵲在枝枒築巢,很大的巢,就像他的巢,有一半築在空中。一直忙於築巢的他,靜下來才感覺淑如並不像他一般興奮,還常藉口尚未收拾完衣物書籍,留宿在租約未到期的黑暗地下室。她人在巢裡,心似乎仍留在巢外。雖然才剛和淑如甜蜜掛上電話,立成卻莫名地心慌,無視夜色已晚,他開車到舊家找淑如。
立成下樓一看,淑如根本不在地下室,倒是有一張紙條躺在以前他倆溫書,吃飯,做料理的小桌上。
立成慌慌張張拿起來,淑如寫著 :「遇到一位同學也要去印大念博士班,我們今天約好一起去註冊,並申請單身宿舍,將來周末或許可以搭他的便車回家。」
淑如還直抱歉未徵得立成同意,就自己跨出一步,因為真怕不會做家庭主婦。
立成為婚姻、家庭埋頭努力,如在暗潮泅泳,以為已經到了彼岸,這時才知他其實仍留在河之暗底,或許淑如根本不是表面看來那樣天真?他渾渾噩噩地上樓,走到地面,扶著後院樹幹找尋支撐,這是當初他和淑如在地下室時最熟悉、最常見到的景觀,喃喃自語:「站穩腳步,站穩腳步,其他等明天再煩惱。」到底明天過完,他還有無數個明天可以倚賴。
樹梢鳥巢裡,一隻受驚的鳥,唰地一聲飛出來,飛向漆黑混沌的夜空。
(本文刊於2018/04/27及04/28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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