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歲王鼎鈞創作不輟,且能為自己的作品編一本自選集。(摘自網路)

王鼎鈞自選集《江河旋律》曾於四年前由北京人民出版社印行,今年由爾雅出版正體字版,全書十二萬二千字,分三輯──美文選、變體選、雜文選。(爾雅出版)

旅美作家程奇逢與王鼎鈞合著《四手聯彈》散文合集,並出席今年國際書展活動,暢談百歲鼎公現況。(羅辛攝)

2014年,隱地曾為鼎公編過一本《王鼎鈞書話》。(爾雅出版)

王鼎鈞和程奇逢合著的散文集《四手聯彈》。(爾雅出版)
作家永遠不可以驕傲,一個驕傲的作家,代表的便是他江郎才盡的自我宣示。
詩人楚戈有一首順口溜:「我滿意自己的不滿意,我不滿意自己的滿意!」說的就是人千萬不可驕傲。
但一個作家如果活到一百歲,還能為自己的作品編一本自選集,這樣的作家絕對夠資格驕傲,可以驕傲,我們願為他的驕傲歡呼!
難得鼎公就是這樣一位作家,但鼎公仍然不驕傲,他把驕傲藏在心裡。即使他到達一百歲,成為人瑞,為他自己編了「選集」,仍然只是安安靜靜的出版,沒有序,沒有後記,顯然毫不敲鑼打鼓,甚至臺北的讀者完全不知,做人至此,已達到「低調」的極限。
最近榮幸獲得鼎公三本贈書,其中有最新和旅美作家程奇逢合著的散文集《四手聯彈》,但未見鼎公自選集,這本以《江河旋律》為書名的自選集,我是自德屏口中聽聞,然後拜託她帶來讓我瞧瞧。等到打開版權頁始知,此書由北京人民出版社印行,啊,2020年1月,書已出版四年,卻從未聽人提起。鼎公是「臺灣十大作家」之一,《開放的人生》曾經長期暢銷,散文集《左心房漩渦》把臺灣的好幾個文學大獎都抱回了家,而「王鼎鈞回憶四書」,也是許多「鼎公迷」眾所周知的,可等到鼎公九十六歲出版自選集,臺灣文壇卻渾然不知,這樣一位文壇巨擘,如此重要的一個選本,我們希望也留下正體字版本,相信臺灣還有許多他的知音。
鼎公的自選集《江河旋律》除了無序、無後記,也無年表。全書十二萬二千字,分三輯──美文選、變體選、雜文選。
「美文選」第一篇〈腳印〉選自《左心房漩渦》,我們且將其中一小段錄下:
你該還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撿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把平生走過的路再走一遍。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滅。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鋪上了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
美文是可以背誦的,背誦完後,還要獨自沉思,作者為何這麼寫,一個作家能把文字寫得如此細密又簡潔,是怎麼練出來的?
「美文選」第二篇〈舊夢〉選自《情人眼》;第四篇〈世界貿易中心看人〉選自《度有涯日記》;第七篇〈潤中秋,華苑看月〉選自《千手捕蝶》,第十三篇〈牢籠.天井.蠶〉選自《海水天涯中國人》,另有「靈感速記」二十二則,選自《靈感》。
這些書曾經都是「爾雅叢書」,一半以上,都自我的編輯桌流向印刷廠,再從印刷廠將排好的稿送回來,一字一句我細細校對,快樂啊,那些年作為一個爾雅編輯,只要能收到鼎公的新作,就讓我興奮,生命也變得昂揚,連走路也虎虎生風!
在「美文選」最後一篇〈告訴你〉裡,有一段寫「地圖」,那是情人寫給情人的話,每個少年都曾說過的情話,請問現在的少年,你說的是哪種情話?
告訴你,地圖這件東西要多神祕就有多神祕,它可以把你的故鄉、你的國家排在平面上,縮進你的口袋裡,讓你帶著千里萬里奔走,再大的城市也不過是一個黑點,一個像蠶子一樣的圓點就淹沒幾十萬人,遮住多少高樓大廈。像你住的小鎮,還不夠聚成圖上的一個點呢!鎮太小了,那個被稱為地理學家的魔術師,只好把你丟棄在一片綠茫茫裡。那裡本是你一向喜歡的草地,我不放心的是,春草可年年仍綠?春風可年年仍柔?
老作家為自己編選集時畢竟已九十六歲,人到此年紀,心情複雜,總想到大江東去浪淘盡……但鼎公已不管千古有多少風流人物,他想著的是自己曾說了多少錦心繡口之言,於是他說:我臨江打撈,這些,希望能為您留下。
老作家仍然低調啊,他不說:「我為你留下。」他說的是:「能為您留下。」在「你」字下加了「心」,感謝啊,鼎公感謝每一位讀他書的人。
在第三輯「雜文選」中,鼎公提到了許多現代作家和古代作家,中國人和外國人,其中特別醒目的一篇〈南宮搏軼事〉,其人為六O年代著名的歷史小說家,但如今早已沒有人記得。此文以我看,表面寫南宮搏,其實真要寫的是臺灣報界大老余紀忠(1910~2002,江蘇武進人);1950年10月2日,余紀忠創辦《徵信新聞》(《中國時報》前身),在五O年代,他是一位氣勢盛極一時的大老闆,在當時文化界「贏得英雄盡折腰」的威名,南宮搏這匹千里馬,余紀忠當然也不會放過,本名馬彬的南宮搏(1924~1983,浙江餘姚人),後來果然當了《中國時報》社長,但南宮搏卻是真正的一名名士,而且是個不折腰的名士,最後當然只好自己走路了。
十年前,即2014年,我曾為鼎公編過一本《王鼎鈞書話》,自己也寫了一篇〈鼎公唱聖歌〉,開頭第一句:記得民國87(1998)年底,接到鼎公一部新稿《千手捕蝶》,讓我喜出望外,當時他已七十四歲,一枝健筆在手,創作力如此旺盛,讓我們了悟前輩作家紮根之深。用字講究,已入化境。表面看,《千手捕蝶》短短一則五、六百字小品,和二十八年前《開放的人生》形式相同,然而《開放的人生》、《我們現代人》、《人生試金石》,作者所要表達的全在字面上,人人都能體會,到了《千手捕蝶》,所有字面上的意義都不見了,有點像小說裡的「冰山理論」,十分之七全隱藏在水底。譬如〈幾尺紙〉,其實寫的不就是有著一顆滾燙的心的作家和藝術家嗎?作家寫了一輩子,還是覺得紙不夠,紙短情長,作家,作家,作家永遠思念幾尺紙!
那些再也寫不出作品的作家,其實不是他江郎才盡,而是他心中的熱情先死,胸中沒有火,怎會想要擁有稿紙?
所以,《千手捕蝶》裡的每一篇章,必須閱讀的人也是創作者,思索者,讀一篇,想一遍,不急著翻讀下一篇。《千手捕蝶》必須一本書當兩本書讀,當十本書讀。這是一本愈讀愈耐讀的書。
我也真的將《千手捕蝶》編成兩本書。《有詩》本來是《千手捕蝶》中的一輯,我一看鼎公寫新詩,大喜過望,特別將這一輯抽出來,得到詩人和畫家席慕蓉的鼎力相助,為鼎公的詩找到了配畫。另一方面,我又懇請詩人向明為鼎公的詩集寫序,向明一口答應。鼎公的筆愈寫愈健,作為崇拜者的我們,為他的書敲鑼打鼓,打從我們心裡覺得是一件最興奮的事。鼎公唱聖歌,加了文學料,讚美主之外,也讚美了俗世裡的凡人。凡人之愚,需要去除,凡人之美,也需要讚嘆。
並非《千手捕蝶》整本書像禪,像寓言;〈寫格言的漢子〉──鼎公在這本處處捕捉靈感的書裡,當然也有許多智慧火花,譬如:
恨的力量大,愛的力量久。
誰記得發明電話的功勞和辛苦,只記得電話公司的帳單無情。
鼎公寫過一本《活到老,真好》,書裡有這樣一段話:
老年是我們的黃金時代。人家說黃金時代是二十歲,你想,二十歲我們懂什麼?懂得茅台和汾酒有什麼分別嗎?懂得京胡和二胡有什麼分別嗎?懂得劉曉慶和鞏俐有什麼分別嗎?我說到了老年,人生對我們已沒有祕密,能通人言獸語。當年女孩子說「我不愛你」,你想了一整年也想不出原因來,現在她剛要張口你已完全了解。我說上帝把幼小的我們給了父母,把青壯的我們給了國家社會,到了老年,他才把「我」還給我自己,這一段生命特別珍貴。
這才是王鼎鈞歌頌人生的真正聖歌。讓我們都來迎接這種健康的老,快樂的老!人生到老年終於覺得圓滿,年輕時候吃的苦,心裡長年積存的怨,化為雲煙,此時為人生畫下的句點,才是生命大合唱最後的和諧,最後的天人合一。(本文為《江河旋律》推薦序,爾雅出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