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在我的視線中,我亦在他者的視線中。我觀看他者的演出,他者亦觀看我的演出。他者的劇場在劇院,我的劇場在捷運站。一九三七的「七七事變」在彼岸,我的「七七事變」在圓山。
七月七日是周末,吾兒公司旅遊,一家四口清早即去苗栗華陶窯,我與四妹下午去林口看媽媽。天色微暗時回到圓山,在捷運站附近四妹鄰居開的越南小館吃月亮餅、牛肉河粉。四妹家在敦煌路,出來搭捷運常把腳踏車借停於小館騎樓下;那天還把一包買給我的菜寄放於小館冰箱內。吃過晚餐,她取了那包菜置於車龍頭網籃,推著車陪我漫步去圓山站搭捷運回家。那段路不過一百多公尺,邊走邊聊天很快就到了……。
哎喲,右腳好像踢到什麼,霎時往前撲倒趴在地上,右膝蓋痛得爬不起來,只能閉著眼不斷深呼吸。然而,從我的腦後,我看到一具四肢攤平的人形背影,展示於捷運劇場的觀眾之前。
「唉喲,撲倒了,那個查某撲倒了……。」觀眾陸續驚呼著。
「大姊,妳有要緊否?」四妹來拉我的右手,拿下我的包包。
「我能幫助妳嗎?」觀眾甲來拉我的左手,年輕男子的嗓音。
不要拉不要拉,我很痛很痛,讓我靜一下,靜一下……。
「需不需要叫救護車?」觀眾乙好像拿出智慧手機,中年男子嗓音。
不需要,靜一下,靜一下就好……。
「說不定腦震盪呢,還是快些送醫院吧。」觀眾丙大概是老先生。
「大姊,到底有要緊否?」四妹好像嗚咽了。
沒要緊沒要緊,再靜一下,一下下就好了。
「好可憐!」「怎麼趴在這裡不起來?」「不像是要討錢啊!」……
來來往往的觀眾們各自說著他們的即興台詞,想必也都投來垂憐或者懷疑的目光。我繼續伏於冰涼的地磚上,全身知覺集中於右膝蓋的痛點,彷彿在呼喚腦中的救火隊前來止痛滅火。腰不痛,脊椎應該沒骨折。右膝那麼痛,傷的也許不止是皮肉……?多年前坐骨神經痛、退化性關節炎,復健科醫生建議我出門最好套護膝、圍腰帶,今天一樣也沒少;如果膝蓋真的骨折了怎麼辦?我還沒準備好拄拐杖或與輪椅相依為命……。
大約一分鐘過去,救火隊似已來過,劇痛指數下降了。試著挪一挪右腿,可以動啊,然後慢慢弓起身子,也不覺得痛,最後雙掌用力撐住地磚,一股作氣,終於終於,讓四妹拉住右臂,狼狽的爬了起來。
「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爬起來了爬起來了……。」觀眾齊聲歡呼。
重新直立起來的瞬間,不是從我的後腦,而是從我的眼睛,真的看見了觀眾,他們已停止垂憐或者歡呼,靜默的走向捷運站裡面(或者外面)。幸而眼鏡沒破,還能看清觀眾們的臉孔(或者背影)。咦,在我看不到的某處,怎麼好像有一股暖流?「啊,大姊,流血了──,」四妹指著我的鼻下驚呼著:「皮撞破了呀,我去藥房買OK繃來,妳在這等我一下,喏,包包妳拿著……。」我接了包包,伸出右手食指,在人中之處摸到一指頭鮮血,趕緊從包包裡拿出手絹來摀著。
四妹跑向藥房的兩分鐘裡,右膝蓋劇痛似已消失,代之而來的是頭暈。呀,如果真的腦震盪,怎麼能去搭捷運?七點一刻了,撥打吾兒手機試試,「我們已經下了遊覽車,正準備回家,妳在哪裡?」我在圓山站前撲倒了,繞過來接我。「怎麼會這樣?」吾兒驚聲問道,「妳不是去林口看阿嬤嗎?為什麼會在圓山站前撲倒?」現在說不清楚啦,到了再說吧……。
是啊,為什麼會在圓山站前撲倒?本來不都好好的嗎?沒感冒沒頭痛沒暈眩,是右腳踢到了什麼,一時失去平衡撲倒的;到底踢到的是什麼?低下頭尋找根源,哦,圓山站前的地磚比街路高了大約五公分;沒錯,踢到的就是這五公分!我走路一向抬頭挺胸望遠,速度又快,倉卒間沒留意那五公分之差,右腳平平往前伸出去,才會踢到那麼硬的地磚;撲倒時力道必然不輕,難怪膝蓋被撞得那麼痛。還好,已經能走動,應該沒骨折。
十分鐘後吾兒急馳而至,四妹也已幫我貼好OK繃戴上口罩。「大姊,對不起哦,害妳撲倒了。」不是妳啦,是我自己不小心啦。「妳這塊破皮,回家後要擦優碘哦,我記得妳家有優碘……。」有有,我記得我記得……。
上了車對吾兒細說狀況,吾媳擔心我腦震盪,要送我去榮總急診。我只是有點頭暈,沒有腦震盪啦,現在頭腦清楚得很,回家好好睡一晚就沒事啦!吾兒聽我語氣堅決,只好送我回家,幫我把棉花棒優碘找出來,要我拿下護膝查看膝蓋,表皮微紅並沒外傷,他臨走一再交代:「晚上如果不舒服,一定要打電話來啊。」──他家離我家五十公尺,「打電話服務就來。」
但我一夜無事,安眠至天亮。起床後,頭仍微暈但神智清楚,電告吾兒放心。對著鏡子再看人中處的傷口,皮破處比昨晚還紅腫,連上唇也腫得變厚了。唉,我可從來沒這麼難看呢!
不過肉眼能及的皮肉傷都算小事。人中處的傷口每天擦優碘、金黴素,第三天就漸漸消腫,乾縮成薄薄一層疤。那晚和老友Y通電話時說起此事,他說千萬不可輕忽,「我以前有個朋友摔跤後也自覺沒事,不肯去看醫生,一個禮拜後不知不覺就走了……。」Y鄭重的下了結論:「妳最好明天就去檢查一下……。」
七月十日,膝蓋骨裡的痛好像也已結了薄薄的疤,行走無礙。到了神經外科的診間,醫生問了求診原因,我大致敘述了「七七事變」經過,說頭還有點暈,偶爾會抽痛一下,不知是否腦震盪?他逐一的問我姓名,血型,出生年月日,住家地址,連絡電話,看著電腦上的病歷資料,一一核實無誤,然後叫我站起來,舉右手,舉左手,再順著地板上一條近百公分的紅線直走……。
「這麼看來,妳不像有腦震盪,」醫生說,「不過還是去照個片子比較放心……。」
半小時後回到診間,我的大腦已在電腦螢幕上。醫生說,「目前看不出腦震盪的跡象,如果妳覺得頭痛很難受,我可以開一些止痛藥給妳。」不,我可以忍受,我不想吃止痛藥。「對,止痛藥少吃比較好。」醫生把健保卡遞還給我時,又補充一句:「雖然目前看不出腦震盪的跡象,不過還是需要持續觀察一個月,這段期間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回來做進一步檢查……。」──他的最後叮嚀,彷彿在呼應「不知不覺就走了」的人。
走出醫院後,打電話給四妹及吾兒吾女等親友,對著黃昏的天空說,沒腦震盪啦,不要擔心啦……。Y卻說,還是要小心,人到中年後,皮肉骨頭血管漸漸退化變硬,撲倒是個大忌,有些人一倒就不起,或者如他的友人,一個禮拜後「不知不覺就走了」,還有些人必須坐輪椅,甚至只能纏綿床榻,讓家人也跟著疲憊受苦;「真的不能不小心啊!」Y感嘆的說。
童年時代在鄉下,誰都撲倒過的,無非是頑皮無知相互作弄,你推我、我推你,或跑得太快歪了身體,或躲迷藏踢到門檻撞到大樹頭……。那年紀的皮肉骨頭軟嫩,撲倒了很快爬起來,拍拍塵土繼續玩鬧。我兒時也撲倒過的;和童伴們都不曾為此去看醫生。
而今年歲已增,醫生雖說目前看不出腦震盪,但「持續觀察一個月」的話仍不免讓我猶疑思索。「目前看不出」,延伸之意是否「以後可能有」?是否意謂著人體藏著一些X光也透視不到的秘穴?那秘穴裡的真相,會於何時突然顯影而出?如此想著,一個月的觀察期似乎不能輕忽以待。經此撲倒事件,也需學習「低頭之必要」(套用瘂弦詩句);以後走路不能再只「挺胸望遠」,必須小心的「低頭望近」。
一九三七年的「七七事變」歷經八年抗戰,我的「七七事變」才第一年,延伸之年只能且戰且走,最覺虧欠的是螺陽基金會執行長何美慧。五月初她邀我回西螺駐地一個月,作一些訪談、田調,為西螺大橋的兩個推手寫一本書。本來已應允七月中旬回去,醫生既然說必須「持續觀察一個月」,不得不打電話去順延。其後不久,針眼、膿包接二連三而來,內科醫生警告我「免疫力下降」,不可太勞累,必須多休息……。唉,要為家鄉做些事的心願,今年是難以實踐了!
【2012/12/20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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