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有一個兒子,他那生養了七個女兒,那因生活的重擔、磨難而傾駝、逐漸削弱的身形,彷彿因為有了一個兒子而突然高大膨脹起來……
你已經聽老三說過一次了,但你堅持要聽他自己說。
爸爸,聽說你有一個兒子?
這樣的問號很奇特吧,如果是在四、五十年前,飯菜上桌,姊妹們圍站在餐桌旁,看著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卻不敢動筷,因為一家之主還沒就位,等到父親坐下來,拿起筷子夾了一筷,所有人才敢拿起自己的碗筷夾好菜離席,那麼這樣的問話可能換來一巴掌。就算是一、二十年前,嚴父已經柔軟成慈母了,聽到這樣不客氣的問話,也會覺得是冒犯而不予理睬吧。然而這時的父親卻不加思索回答你,就像已經被問過很多次,回話的內容已成了標準答案那般。
是啊,那是我還沒和你媽媽結婚以前的事……
父親一直想要有個兒子,這可能也是你存在這世上的理由之一。
姓氏與性別在祖父那一代就主宰著你們家族的命運,本姓翁的祖父被過繼給林家,承擔傳宗接代的任務。父親是長子,他自己有四個兄弟,五個姊妹,在那個男丁是生產主力,是家族財產,而女兒是賠錢貨的年代,父親有足夠的兄弟,甚至還有個弟弟過繼給伯父,又從林家人變回翁家人,於是你們有一位不同姓氏的親叔叔,而父親也記得在往後的日子裡,叮嚀你們,將來可以和姓林的聯姻,就是不可以嫁給姓翁的。
從現代的科學來說明,不過是X或Y的問題,不過是機率的問題,有那麼難嗎?何況父親試了七次,七次啊,除了天不從人願外,還能有什麼解釋?也多虧父親想要一個兒子,否則以母親孱弱的身子,以那時艱辛的家計,父親在衛生單位工作,而政府已經開始推廣「兩個孩子恰恰好」的家庭計畫,若不是傳宗接代的重擔壓著,排行老五的你,會不會來到人世呢?可能是個問號了。
在你們家,關於生兒育女的傳聞很多,你聽過一兩個,當年聽到這些笑談時,口中溢滿酸水,眼眶熱熱的,卻硬撐著睜大眼睛,不讓那酸熱的感覺滋長成淚水。說是母親要生老四時,助產士請到家中,鄰居差人去通知父親,父親放下手中的工作,騎上腳踏車要趕回家迎接新生兒。在醫學技術還不能讓人事先知道胎兒性別的年代,誕生的那一剎那,揭曉的不止是性別,還有滿足或失望,很像玩擲骰子或丟錢幣,一翻兩瞪眼,也沒有推倒重來的可能。父親在從辦公廳回家的路上,心中充滿的就是這種想望吧,想要一個兒子,這次應該能如願吧,已經有三個女兒了啊。還沒騎回到家門,已經有鄰居站在巷口告訴父親,是個女兒啊(傳播這故事的人在這裡並沒有特意說明,不過你寧願創造你的版本,鄰居們傳達這訊息時,仍然是報喜,母女均安啊)。聽到這個訊息,父親煞住腳踏車,兩隻長長的腳撐在地上,在巷口呆站了一會兒,然後掉轉腳踏車的龍頭,往來的路上騎去,要回去繼續工作,盡領薪水的義務,至於做父親、做丈夫的責任呢?下班再說吧。
你從來沒有問故事中那個老四,對這個故事有什麼想法?你鴕鳥式地相信,還好不是你,你誕生時,全家人是充滿期待和歡欣的氣氛吧。
那時我們住在山上,租著一片山,靠著種一些在山裡容易生長的農作物度日。山路荒涼漫長,若要出山到村子裡變賣農作山產,或替換生活日用,都得花上一整天,我們這種壯漢一天爬上爬下幾座山當然不成問題,可是山裡的姑娘即使體力、腳力跟得上,一個女孩子走那麼遠的路,還是膽小。
所以山裡的女孩若看到有哪一位鄰家男孩要出去送貨,往往會跟著出門,一段時間下來,一位姑娘跟定哪一位少年,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我就是三妹固定的守護郎,三妹在對過山腰看見我拿出扁擔,就收拾東西,跟我在山腳會合,我們爬上另一座山頭,一起走下山,再爬上另一座山,上上下下走著。
還有一個故事,關於你們的名字的趣事,在你長大後偶爾會拿來自我調侃當笑話說的趣事。
曾有一次你在電視鄉土劇中看到一個老阿嬤名叫「不纏」,台語講得還算輪轉的你把這兩個音在口腔中繞了幾圈,還是覺得「纏」那個音跌跌撞撞不出口。你問了你家中的阿嬤,知道除了「不纏」之外,在那個重男輕女理所當然的年代,一般還可見到女人取名「罔腰」、「罔市」,是台語諧音,意指勉為其難地扶養,家裡女孩子太多,後來才出世的較常被取這種名字,帶點無奈與怨嘆。也有把女兒取名「招弟」、「盼弟」,透露了盼望這個女兒招來男丁的迫切渴望。
老四的名字最後一個字是婷,亭亭玉立、娉婷婀娜,很美麗的字,接下來老五老六是嫚和婉,都是很女性化的字,趣味就在這兒,因為已經有三個女兒了,老四又是女的,於是取名「婷」,希望生女兒的事停下來;老五還是女兒,於是取名「嫚」,讓生女兒這件事慢下來吧;到了老六,就說轉個彎吧,別再生女兒了。結果如何?你們都知道了,老七仍是女兒,七千金,七仙女。據說父親的最後一個女兒,他甚至已經不願再花腦筋去慢啊、停啊或拐彎之類的,命名的事就交給老大去做了。
有一次你在說這個笑話時,不提防從外頭返家的父親聽到了,他面無表情地走開。事後他告訴你,孩子的名字都是他翻字典取名的,小妹的名字也是實在想不出好看又好聽的字,才問問老大意見。父親這話背後沒有說出的意思是,我可沒有像你說的隨便對待這七個女兒。
你應該慶幸父親沒有把你們叫作罔市、罔腰,或是招弟,即使是停啊、慢啊、轉彎的,也比美玉、淑芬、美華那些菜市仔名好吧。
我還記得三妹姓徐,我們每星期總有兩三天在一起一整天,相處久了也有感情,我心裡是想娶她的。有一天她告訴我月事慢了,我正想著要怎麼趕快處理這件事,她就消失了,打聽到消息時,她已經嫁到新竹去了。
既然男未婚女未嫁,你們又常在一起,幹嘛不把她嫁給你?
對方嫌我們家窮吧,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後來又是怎麼知道她生了兒子?
好幾個月後吧,她打電話給我,告訴我生了兒子。
那時你家哪有電話(只差沒說,你騙人)?
她打到我辦公廳,我那時在衛生所做事。
這麼多年,你都沒想到去找她嗎?
找她做什麼?人家都結婚了,幹嘛去打擾她的生活。
你像法官在審案子一樣,咄咄逼問個中細節,其實你也注意到其中不合情理處,父親在衛生所工作不是那個年紀,還要再年長些,而且已經娶了母親。時間兜不攏不說,在那山裡生活的人,家境接近,知道女兒跟了鄰家男孩,比較合理的做法是去男孩家討公道,而不是把女兒匆匆草草嫁掉,就算是八點檔連續劇,編劇也該給個交代吧。
然而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吧,他想要有一個兒子,他那生養了七個女兒,那因生活的重擔、磨難而傾駝、逐漸削弱的身形,彷彿因為有了一個兒子而突然高大膨脹起來。
等到父親到了無法獨居的階段,試過和七個女兒輪流居住,也試過請外勞看護,最後你們安排父親住到護理之家,他和裡頭的一個護理師很投緣,備飯、洗澡、餵藥等事都堅持要她處理,你們戲稱她為老八。由於之前的折騰,看到父親在這兒安頓下來,眾人總算放下心。
去年夏天,趁著父親意識還清楚,你們安排帶父親去度假,父親在小木屋裡無法安靜下來地、前前後後走動著,口中喃喃念著:「有女兒真好。」你無法得知那是因著當下情境自然流露出的讚嘆,還是在現階段的生活中他終於發現女兒是他唯一的依靠,從老大到老八。
可是他仍然作著,我有一個兒子的美夢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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