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花開花落,從不曾帶走那一段韶光華年。
那年,國府遷台前,兵馬悾傯,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公公跟著部隊先行赴台,婆婆一度與他失去聯繫,她攜著四歲的幼兒──先生的大哥,與眾多的軍眷一起搭上運補船,前頭的路忐忑未卜,腳下的步伐卻虛浮凌亂。從基隆到台中,再從清水到大雅,一家人總算幸運會合了。後來再輾轉搬遷到鹿港小鎮,赴台前後的倉促凌亂,於焉和緩穩健井然了,在與軍營為鄰的日式房舍裡,一住幾十年。二子一女也在此陸續降生,彼時以公公任尉級軍官的薪俸,要養活一家六口,日子是總是青菜豆腐湯湯水水的,清淡。
公公任俠好義,軍中同袍沒有家眷的只要衣服綻了線掉了扣子,全都給拿回家交給婆婆義務幫忙,後來有些阿兵哥乾脆把所有要縫補的衣服一次拿了過來,婆婆只要說線沒了或針斷了,阿兵哥們立即買來奉上,有時需要鈕釦或拉鍊,阿兵哥也會自備材料,或者多買一些,算是投桃報李,當作工資的替代吧,婆婆的百寶箱初始就是這樣積攢起來的。後來因緣際會買了長官家淘汰的縫紉機,經修理後居然用了十幾年。
有了縫紉機,修補衣服就方便多了,那時大約半個彰化縣的軍人都知道婆婆會修改衣服,不乏一些遠從線西、伸港等地的阿兵哥們,騎了兩個小時的腳踏車來到鹿港,送來大包小包待修改的軍服。新兵的軍服太長太寬的也都成批送來。那些衣物常常堆滿半間小屋,彼時婆婆已開始酌收工資,在六、七o年代,每個月一千多元的額外收入,無疑替家中經濟挹注了一股豐沛的活泉。有一次阿兵哥的衣服實在大得離譜,婆婆乾脆把它從每個縫線部分,剪掉一大截,當整件衣服被拆開成一片片的布時,她突然靈光一閃,拿了舊報紙把衣服的版型描下來。得空便去市場尋找便宜布料,然後依樣畫葫蘆,憑著記憶把那些布片子一一縫合,不曾學過裁縫的婆婆就這樣完成了她自製的第一件衣服,欣喜之餘,上市場找布料就成為婆婆有趣的日常功課,平日在修補衣物之外,研究裁剪各式衣物成為她最深的興趣。從此她的三子一女成了她的最佳模特兒,除了制服之外幾乎不再治裝。
受惠的不單是她的子女,婚齡前後相差二十年的三個媳婦,以及陸續降生的孫子女,都有機會穿上婆婆絞盡腦汁學著做的各種服飾,我們也樂得少花些治裝費,就連已經移居美國、香港的子孫,都還會回來尋寶呢。為了讓我們的家居服更時尚,只要她看見時髦的款式,就進小屋苦思研究,幾天之後屬於我們的雲衫霞裳就神奇地問世了。
一雙兒女的棉襖即由婆婆裁製
日式眷舍住了四十年後,婆家終於向政府買下土地及建物,改建為三樓透天別墅,在與軍營相鄰的圍牆邊,保留了一間改建前的小屋,作為婆婆的工作室,在那間工作室裡,有一張長方型的原木大檯子,大小幾乎與一張單人床鋪相當,婆婆在檯子上做描繪裁剪整燙的工作,儼然是一個專家。臨窗處光線好,放置縫紉機,兩側角落置有衣櫃,其中一座玻璃櫥,放了滿滿的全家身材尺寸的報紙版型,另有整理箱,堆滿棉布、毛料、絲絹、刷毛的、舖棉的、萊卡、羅紋……,以及鈕扣拉鍊蕾絲邊等各種配件,小屋是婆婆施展魔術的舞台。
我進入小屋,就像走進婆婆的魔幻世界,往往好奇地東探探西問問,卻也不慎掀開婆婆寡居十幾年已然打包收藏的落寞,她幽幽地述說過往:公公驟逝後那幾年,無論何時聽到救護車「喔─咿─喔─咿─」呼嘯而過,都要驚慌失措就連半夜都會嚇醒,淚溼枕巾,心揪著痛上半天。新婚的我真難以想像婆婆是怎麼捱過那一段喪偶的日子?我心情還在低盪中,婆婆卻抽出面紙迅速擦乾眼淚,揚聲為我介紹小屋收藏的瑰寶,還要我選幾塊中意的布,她想幫我裁件休閒衣,那種想要用以裁製幸福分送子孫的心情,我頓時明白,這就是婆婆化解傷痛的方式。
就像我結婚時,兩個姪女穿的白緞蓬紗花童小禮服都出自婆婆之手,那是她在婚紗店來回觀察好幾次之後偷學來的。我懷孕時穿了一套新穎的春季孕婦褲裝回鹿港度假,婆婆對我這身孕婦裝端詳半天,洗曬完畢,婆婆直接收進小屋裡,假期結束,相同款式不同布質顏色的夏季孕婦裝,就讓我驚豔地帶回台北了。日子裡三不五時的驚喜,我們都視之為理所當然,我們悠遊在那不虞匱乏的溫暖與幸福中。
開放大陸探親之後,婆婆輾轉打聽到在東北娘家的消息,四十年的分隔,有太多的彌補要進行,買金子,買補品日用,深知東北的冬季氣候酷寒,唯恐小屋的收藏不敷所需,婆婆與布料攤的老頭約定保留著輕暖好料,泉湧的思念催促著婆婆手上的裁剪針黹。八九年冬天,婆婆帶著超重的行李,獨自飛往遙遠的東北尋親。
探親歸來的婆婆帶回一身的疲憊以及幾幀照片,叨叨述說高齡九十的姥爺(我們的外公)一家三代住在空蕩殘破的老家,四野荒涼中的一抔孤墳則葬著文革時辭世的姥姥…。是婆婆太疲累,還是老家太寒磣?我們面面相覷屏氣聆聽,彷彿稍微蹦出一點聲響都是輕浮都是褻瀆與不敬。
過不久,大陸舅舅來信告知姥爺含笑離世,火化時穿的是婆婆縫製的新衣。消息傳來那幾天,婆婆總是噙著老淚失神地喃喃說道:「我沒給他錢,那裡好窮啊,我怕他會被搶,危險吶,我沒給他錢,我不敢給他錢呀…我應該給他錢的……」
之後婆婆才慢慢的道出她那次痛心的探親之旅:住在錦州鄉下的姥爺一家,日子貧乏困窘到沒有餘糧招待遠客,還眼巴巴等著千里外四十年不見的老姑娘帶來米糧下鍋。事先全不知情的婆婆雖舟車勞頓又飢腸轆轆,挺住幾乎崩潰的情緒趕緊差人入城買米油鹽,不捨老病的父親挨餓受凍,未語淚已成河。等米下鍋的同時,婆婆替姥爺換上她親手縫製的細軟棉袍,並替他鋪上厚厚的毛毯,抱著老父久久不放。姥爺說:「閨女啊,我盼你盼了四十幾年啦,這四十幾年我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呢。你母親,她,她沒這個福氣……」。
姥爺離世後,婆婆買布裁衣更是勤快,她說:「你們姥爺癱臥病床十幾年,我這做女兒的沒照顧過半天。他身上沒有半個褥瘡,房裡沒有一絲尿騷味,你舅媽實在難得。」在物質這麼匱乏的情況下,照顧一個病人十幾年的確不易。婆婆縫製的衣服隨著心中的感念而增加,深怕老頭兒的好料被別人捷足先登,婆婆遂天天趕早去逛布攤。這個布攤供應的並非名街名店的貨色,那僅僅只是早市中的一個非常普羅的攤子,我婚後每次回老家度假,也會陪著婆婆逛市場,選布料,只見他們閩南語和北京話,一來一往地打招呼話家常或討價還價,竟也能充分達意,頗覺新鮮。婆婆與老頭兒就這麼南腔北調地往來了十幾年,也算情高誼重。
這樣的市井互動,婆婆三兩天必走一回,不見得買布,有時只是去打打招呼,或是順路送個家常點心給老頭。偶而買到瑕疵布,還會去跟老頭兒吵一架,再換一些滿意的,老頭兒非但不以為忤,還會多送一塊布以示歉意,日子裡有很多的無奈,老頭說:「哇哉啦!」婆婆與娘家親人四十年才得見一面,別後的那種牽腸掛肚,他說:「哇了解啦!」。他土生土長,親族累世同居共灶,年節時得開三四桌才能坐定吃飯,即便如此,他也懂得「外省仔」的鄉愁。他慨然半賣半送的那些布料,被巧手的婆婆化為許多的長袍短襖。那些深淺各色厚薄不一的棉毛織料,很快被縫綴成的一套套四季衣物,那些都是婆婆最美麗的鄉愁。每半年寄一次的包裹,是婆婆衷心期盼的幸福。一直持續到舅舅最小的孩子都獨立了為止。這一段時間,婆婆彷彿是小屋的公務員,每天朝八晚五的。
婆婆裁製的衣服有各式夾克外套背心洋裝及運動服等,當然她自己的便服也幾乎不假他人之手。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她買了二十元的零頭印花布料,回家之後,不出兩小時,就開心地把一套嶄新褲装穿在身上,儼然一個事業成功的女主管在展示自己開發的商品般,自信得意,還不忘誇示物美價廉。
阿兵哥的軍服品質在台灣經濟如日中天時漸漸改善,要改的軍服已少,年歲已高的婆婆也宣告退休了,沒有收入的她,自有一套替子女節流省錢的方式。
女兒兩歲時,婆婆買了一塊相當典雅貴氣又便宜的紫紅玫瑰花蜜絲絨布,裁了一件她自己的西裝外套及女兒的小洋裝。女兒穿上後照了好多相片,有一張一直擺在我的辦公桌上,我都神氣地跟同事介紹那件小洋裝的來歷,換來同事們的嘖嘖稱讚。婆婆也好滿意她那件西裝外套,配上黑色絨布西褲,真像個女強人。這個女強人的手藝,兩三下就裁剪一件服裝版型,四五刻就縫綴一身光鮮華麗,就連大伯早年的學生都有所耳聞,趁著年節來拜訪恩師,也不客氣的帶來一塊高檔布料,請婆婆裁剪。這個學生早上來訪,吃過中飯,稍事休息之後,就穿著剛裁好的一身新裝滿意地告辭。
老頭兒的布料攤貨源不定,有時進了一大批各色毛料有時則是各種棉布,還不時會有絲料或白紗之類,蕾絲花邊及各種珠花配件則不曾缺過,連我也對這布攤流連不已。有一個暑假,進了大量刷毛的毯料,我與婆婆見獵心喜來回搬了好幾趟,再以家裡現成的布料舖面鑲邊。婆媳兩人在工作室忙了近一個禮拜,做成一二十件大小各色毯子,我拿了四件上台北,一直是我冬季時最溫暖安心的擁抱。
真多虧老頭兒供應物美價廉的布料,我們才有這麼豐沛的資源可供享用。有一年老頭兒斷斷續續的休假,後來一整個月都沒出現,打聽之下才知道他生了重病,婆婆也到他家去探望過幾次,回來時言談中不時透露出她的憂慮。老頭兒畢竟沒捱過那一年。沒多久,他的家人把攤子收了,婆婆失去了一位多年老友,也失去一處散心遣懷的場所。
之後,婆婆一直悶悶不樂,常呆坐客廳,是哀悼逝去的老友嗎?她卻直道:「老囉,這裡酸那裡痛,做甚麼都不帶勁。」小屋就漸漸荒涼了。以前公公的同袍戰友偶而來訪,婆婆都盡心招待,有時也會送件自己裁製的夾克外套。再後來那些老友不是拄杖就是步伐危顫,他們一一離世的消息傳來,更讓婆婆喟嘆繁華落盡的滄桑,看見她在黃昏不開燈的客廳獨坐的剪影,灰暗成了唯一的顏色。擅長裁製幸福的婆婆,日子好似跳了線的縫紉機,一下子整團線糾結成紽,皺巴巴的布片怎麼樣也縫不成一件幸福。歲月的腳步不客氣地踩在落寞與滄桑間,日子似乎摻了苦味似的一天天難以下嚥。
那只是老人家在傷春悲秋嗎?我們是不是疏忽了甚麼。
醫生說也許跟老年退化有關。還需進一步檢查。
一天天小屋更見荒涼,連蜘蛛都來結社了。那年春假,四月天的空氣仍然凝結成凍,婆婆踅進小屋打掃,並做了一件背心給先生,先生高興得立刻穿起來給我看,這一連串的動作彷彿一陣陣薰人的春風,家裡氣氛瞬間熱絡了起來。回台北後審視背心,發現尺寸太大,縫線歪斜,心裡還暗忖著暑假回老家時該如何開口請她老人家修改。卻怎料得,她從此再也沒有進小屋了。
一連串的檢查包括核磁共振,顯示情況不樂觀…。七月初,我們失去了她。
享受婆婆給的愛,是這麼理所當然。我們完全忽略了婆婆喜愛什麼?由於婆家未曾準備壽衣,我曾聽她老人家說穿上生前最喜歡的衣物走,在陰間可以收得到。我遂讓她穿上那件紫花蜜絲絨布西服,黑絨布長褲,外加一件她老是捨不得穿的皮毛領短大衣,腳蹬短馬靴入殮。一副像是要遠行的裝扮。我也一直覺得,婆婆只是去旅行了,她並沒有離開我們。
打開衣櫥,那迷彩背心長褲加上飛鷹圖案的太空夾克,以及棒球帽,是兒子最鍾愛的帥氣打扮;那長了一點,明後年女兒就可以穿去聖誕晚會的長洋裝;先生的各式夾克,我的各式背心,還有床罩被套毛毯……,我們保有一屋子婆婆的存在,婆婆何曾遠離?
日後,只要我回鹿港老家,仍不自覺走進小屋逛逛,摸一摸縫紉機,翻一翻那些婆婆還來不及裁剪成幸福的織錦棉毛布料,幾根仍插在針線包上的針,甚至仍穿著婆婆尚未用完的線,想著那些婆媳相處的日子,鼻眼仍不時一陣酸澀。發現小屋牆上掛著的日曆還停留在婆婆最後一次進屋工作的日期,那件背心歪扭的縫線立刻跳入眼簾,心裡不禁緊抽了一下。之後幾次假期再進小屋,日曆仍舊沒有撕。這是不是家人刻意保留的韶光膠曩呢?
【本文獲2009年教育部文藝獎‧教師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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