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護理學校時,心理學老師說了一個關於性別的笑話。說在產房外面,護士小姐來報喜,若生男孩,護士就會向等候的家屬說:「『恭喜』,是個兒子。」如果是個女孩,護士就說:「生女兒『也好』,女兒比較乖,會幫忙照顧弟妹。」老師說完後,同學都相視苦笑,因為我們都是「也好」。
我的父親是長子,背負傳宗接代的壓力,無奈造化弄人,母親連生了四個「也好」。生第一個女兒時,阿嬤只是臉色有些不悅;第二胎生下我這個「也好」,阿嬤臉色大變,父親在產房門口聽說又是女兒,轉頭就走,甚至沒進去看看,也不會有人送食物給生產完、身子虛弱的母親吃。後來還是母親自己拿錢,請診所的護士小姐,幫忙買碗熱湯麵墊墊肚子。
外公、外婆來探望時,三人相視無語,而母親早已淚濕衣衫。坐月子期間就更不用提了,根本不會有什麼東西可補的,等大家都吃飽她才能上桌,而且阿嬤很會煮飯,剛好都只剩一碗的量。一直到現在母親還很自責,說我們姊妹身體不好,都是她沒有奶水餵養的緣故。
當第三個「也好」出生時,情況就更慘了。母親才生下大妹,阿嬤馬上找到鎮上一戶有錢人家,等母親一出院,阿嬤就直接把大妹抱走。那個有錢人家中有三個「恭喜」,有個女兒,也好。
母親當時哭得死去活來,求著阿嬤。阿嬤沒答應,母親只好半夜偷偷去跪請人家還她孩子。
次日阿嬤發現了,又把大妹抱去送人,同樣的戲碼上演了三、四次,阿嬤拗不過母親的親情與哀求,臉色鐵青地留下大妹。偏偏大妹自小愛哭,一直不得阿嬤疼愛,難道親情也有緣分深淺問題嗎?
後來母親不小心懷第四胎時,有個好心的鄰居阿婆跟她說,東港有個廟宇,若虔誠祈求,能把紅花換成白花,也就是把女生換成男生。母親發了願,祈求神明賜給她一個健康的男孩。她也很謹慎地照著規矩做,別在腰間的白花,一直到她生產都不敢輕易拿下。可是,世間事總事與願違,生出來的還是個女兒。
母親生完小妹,在坐月子期間,總是整日對著小妹默默流淚,小妹倒是好乖,不太哭不吵鬧。不懂事的我,卻覺得小妹好香、好可愛,母親怎麼老對著她哭,連房間門一步都不出呢?不過,阿嬤這次死心了,沒幫小妹找有錢人家。
阿公則幫小妹取了個「豐滿」的名字,因為他覺得女兒大豐收,而且滿到溢出來了。父親沒意見,母親更沒說話的分。
說來也奇怪,小妹還真人如其名,從小就長得白白胖胖的,是個「米其林」寶寶。豐滿小妹的名字,一直用到上小學前,母親怕她被同學取笑,才要求父親幫小妹改名,而那時阿公已經往生兩、三年了。
七、八年前,父親突然心肌梗塞,醫師要做心導管確定狀況,陪伴同去的小妹,沒遇過這種情形,對醫師的說明,聽得迷迷糊糊,只被「很緊急」和「併發症」嚇得六神無主。
當父親進入心導管室,小妹就跪在門口求菩薩幫忙,直到父親順利做完心導管出來。為此,她還引來醫護人員的側目。
父親開完心臟繞道手術後,改由學護理的我上場。我在心臟外科加護病房外的躺椅上靠了一個星期,其他的「也好」,也都爭相請假到醫院輪班,照顧病中的父親。
父親出院不到兩周,又因胃出血送去急診。急診室的醫師認為病情不太嚴重,而讓七十歲的父親,在急診室的推床上躺了三天。由於父親極愛乾淨、清靜,而急診室的嘈雜和清潔上的不便,讓他極度不適。
大妹看出他的不舒服,卻沒有相關有力的人士可以關說病房,她想不出辦法,只好到幫父親開心臟的外科醫師門診,懇求醫師幫忙。心臟外科醫師被大妹的誠意打動,同意收內科病人,並找來腸胃內科醫師一起治療。心臟外科醫師還笑著說,他真佩服我們這一群姊妹,一個跪在心導管室門口、一個睡在躺椅上隨傳隨到、一個到門診求他收內科病人。
大姊和大妹婚後,和父親母親同住一個鎮上,每天總會輪流到娘家走動,看看兩個老人家有什麼需求,或有什麼不適。
父親七十五歲生日時,眾姊妹帶著家眷,在餐廳幫他慶祝時,小妹問他生四個「也好」感覺好不好?父親笑著回答:「什麼也好,是太好了,還多了四個兒子呢。」我不知道父親這個答案,是否已對他沒有「恭喜」的遺憾,不再有罣礙了?
【2008/02/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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