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樸肅穆的宗祠散發百年風華。藻井雕飾十二飛仙,仗劍御風,髮髻、衣帶、動作、神情各不相同,飄飄衣袖隨風捲起的姿態暗藏一套劍法,結構精妙為木造建築中的傑作。
寬闊的廳堂,二三十人分坐於兩側。空氣中浮動的百年塵埃,令人窒悶。
「身為蘭陵子嗣,不思潔身自愛,反而貪戀人盡可夫的歌妓,恃武傷人。不知道是家學淵源?還是養不教、父之過?」高宗輔素衣墨劍,身材清瘦,倨傲的眉峰矗聳,難以輕近。冰冷的言語更勝刀刃。
「四哥!你還當自己是高家子孫,就不該這麼說話。」高妤慈個性剛烈,蘭陵府上下都得讓她三分,嫁入杜家多年火性未曾稍減。
「杜夫人當自己是蘭陵府的一分子,就不該坦護孟希,毀了蘭陵府數百年的清譽。」下顎輕揚 ,高宗輔連笑都是冰冷。
「四哥!你……」高宗輔一激,俏臉立刻漲紅,高妤慈半晌無語回應。
「得罪當朝權臣,萬一……」宗族裡的一名老者開口。
「曹家不會善罷甘休……」
「能夠做的我們都努力了,希望會好結果。」
紛亂的意見一如漣漪散開。
「京畿裡許多商號的態度明顯改變,只怕……」高沬和輕揉眉心,避開胞妹妤慈責備的視線。
「是啊!我們在遼東經營許久的人脈也可能斷了。」經營藥材皮貨買賣的宗親喃喃低語,他口中的人脈正是『霽雪赤狐』范鈺川 。
「希兒犯錯,自有祖宗家法處置,不會禍及蘭陵府。請各位叔叔伯伯放心,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高宗輔近乎挑釁的言語並未奏功,高夫人未見慍容,清潤的聲音緩合了紛雜的意見。
激將不成,若再多說些什麼只是顯得器量狹小,於是,高宗輔朝高熹使了個眼色。名列『八劍』之一的高熹,風格獨具的劍術與蘭陵心法大異其趣,『碧海青波』正是他武功的寫照。
「二嫂的性子,絕對不會枉法循私。只不過……」高熹刻意說得含糊。
「六叔的意思?」
「我怕有些話聽來刺耳。」狹長的雙眼宛若縫隙,無法看透高熹的心思。
「六叔但說無妨。」高夫人說得平靜。
「繼承人的品性,只怕有些叔叔伯伯無法心服。」
「六哥!無法心服的人是你?還是大哥?」高妤慈的聲音略顯慍火。
「我怕蘭陵府內沒有人真的心服。」高熹環視一周,最後的視線落在高夫人身上。
「我怎麼做才能讓六叔及各位心服口服?」
「二嫂!你怎麼……」高妤慈焦急地望向二嫂。這些人擺明著循隙生事,她不明白精明的二嫂怎麼會任由他們擺佈。
「我不反對孟希繼承家業,不過,發生這樣的醜事……。孟希是二哥的獨子,卻不是二嫂親生……」高熹突然不語,轉過身,高孟希、杜雁書與莊衡三人正巧站在門口。高熹修為不俗,耳音敏銳,怎麼會不知道高孟希站在門外。刻意提高聲量無非是想讓高孟希聽得清楚明白:「不論人品或是身份,於情於理,我們都……。」
關於身世,高孟希以為已經釋懷。但,鑽進耳裡的字字句句,亳不留情地在心頭鏤刻痕跡。
「希兒,你過來。」
大娘嚴厲的聲音傳入耳中。高孟希低頭不語,緩緩穿過廳堂。每一道視線,如鞭,不斷抽打在身上,說:你是庶出,是小妾的孩子。
茫茫大海裡發現浮木,高妤慈臉上藏不住心思,她向丈夫招招手。繞到眾人,杜雁書慢慢走到妻子身邊,輕聲問:「什麼事?」
「還問什麼事?快點想法子幫幫二嫂。」高妤慈的怒火燒向態度閒散的丈夫。
「放心,二嫂自有分寸。」杜雁書只是笑笑。
「笑什麼?」高妤慈瞪了丈夫一眼。杜雁書的笑容沒有安撫作用,反而為怒火投入柴薪。
「你不相信二嫂?」手指輕輕滑過妻子的背,安撫情緒,杜雁書在她的耳際低語。
「不是不相信,只是……,唉呀!我不會說啦。」
夫妻低聲交談的同時,廳堂上響起高夫人的聲音:「跪在爹爹靈前。」
宛如人偶,失去主見的高孟希完全順服大娘的意思。
「希兒,你聽清楚!你若是做了敗壞門風之事,即便是大娘的親生骨肉,大娘也會廢嫡立賢;倘若你行事俯仰無愧,就算是老爺的私生子,也是蘭陵府唯一的繼承人。」提高音量不僅要孟希明白,高夫人也要所有人清楚她的立場。此語引發譁然,敬嘆高夫人的度量,有人頷首認同;內心覺得不妥,有人無語靜默;憤慨之色顯露於外,有人亳不隱藏自己的情緒。
「說了這麼多,還不是循私護短。」高宗嗣冷冷的聲音響起。
一葉輕舟放身江湖的想法,是逃避。大娘的嚴厲與可能面對的責罰讓歸途沉重,高孟希卻忘了每一次責罰背後的深刻涵義。
此時的他,驚覺到自己的任性與不成熟。
「這樣的處置合情合理。」佝僂老人在俊美青年攙扶下緩緩步入祠堂。
老人出現,宗祠內所有宗族起身。高宗嗣快步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地說:「四叔父。」
「貞元,讓你師伯扶我就行了。」老人向身旁的青年說道。
高夫人也來到老人身邊。愧色悄然攀上眉稍的她攙起老人左手,說:「四叔父,您怎麼來了,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看到希兒,我的精神就好多了!沒關係,讓宗嗣扶我就行了。」老人輕輕拍拍高夫人的手,眼神滿是不捨。老人家是高敬珩的父親,蘭陵府碩果僅存的長者。身體孱弱,不利習武的高殷衍走上儒學之道,官拜工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致仕後在蘭陵府近郊結廬隱居。
老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先代高殷舜與結縭多年的夫人膝下猶虛,以此為由他納了十二名美妾,其中四人如願為他生下六個女兒與宗嗣、宗輔兩兄弟。或許內疚,高殷舜對夫人言聽計從,蘭陵府內大大小小事務皆由夫人掌理。不願意由宗嗣繼承蘭陵府,夫人過繼二房長男高岑為養子,立為宗家,另設分家安置宗嗣、宗輔兄弟,以『別苑』稱之。
與婆婆不同,高夫人視孟希一如己出。同為庶子,際遇截然不同。孟希入主蘭陵府自然挑動『別苑』的敏感神經。況且,高岑原是二房,若不是父親懼內,高宗嗣早已成為蘭陵主人。
如今,高夫人倚若股肱的二房高巽,四房高敬珩,六房高新言、宸言兄弟遠在京畿。五房除高妤慈外,高沬和兄弟多為精於計算的商賈,思考上與其他堂兄弟不同。對於孟希之事著力甚深,但,也保留審慎態度觀察。似乎是將肇禍的孟希拉下繼承人位子的最佳時機,高宗輔與三房高熹說服兄長以及其他的宗族,聯袂向高夫人問罪。
縱觀形勢似乎對自己有利,卻沒盤算到高夫人堅韌的意志,現在,連不問世事的四叔父也出面。膚色黝黑的高宗嗣臉色更沉,與身上的玄衣相去不遠。
「希兒,你為了爭風吃醋而出手傷人嗎?」老人聲音充滿威嚴。
「四叔公,希兒從未忘記家訓。出手傷人是我不對,但,不是為了爭風吃醋。曹家目無法紀、欺人太甚……」高孟希娓娓道出心中委曲。
「行俠仗義是一件好事,但是,你可曾考慮後果?」自敬珩的家書中,老人早已得知事件的始末,他只是想讓孟希親口告訴宗族的裡每一個人。
「身為蘭陵之主,言、行、思考都要以蘭陵為念,你的任何決定都可能牽動整個蘭陵府,你可曾想過?」視線緩緩掃過每一個複雜表情,老人語重心長地說:「蘭陵主人是個重擔,背負著整個宗族的興衰,不是一個人就可以承繼。宗嗣、希兒你們都是蘭陵府的棟樑,而宗族裡的每一份子是榫卯,要緊密結合才能撐起整個蘭陵府。」
「希兒,你願意接受任何懲誡嗎?」高夫人開口說道。
靜默無語的高孟希點點頭。
「即刻起在鏡堂禁閉思過一年。」名為懲誡,實質保護。曹家再橫,也無法在蘭陵府內任意妄為;再者,杜絕有心人在寵溺、袒護上做文章。
「禁閉思過一年的懲誡是重了些,不過,全是為了你好,知道嗎!你在鏡堂裡好好反醒,讀書練功,別辜負大娘和宗族對你的期望。」四叔父已經開口,縱使心有不服,高宗輔也不再多言。
宗祠外,突如其來的騷動撩撥眾人不安的心。柳貞元與蘭陵府執事快步走到高夫人面前,兩人臉上露出些許慌張。
「師母,丐幫白、朱兩位長老求見。隨行的還有泰山派掌門人梁夢道長、濟遠鏢局富總鏢頭、臨淄田前輩、徐州靡老前輩、淮陰韓前輩等人,由大師兄接待,在前廳奉茶。」不平靜的水面投入一粒石子,柳貞元的話讓持續擴散的漣漪愈形破碎。
養吾莊莊主胞弟『千羽鶴』白絃,在與黎大中的妹妹成婚後加入丐幫,與『鐵扇子』徐讓同為代幫主吳風的智囊。污衣派長老朱一土,魯、皖、贛一帶叫化頭兒,自稱皇室後裔的他取名一土,揶揄自己是無冕帝王。見他酒後胡言亂語,道上朋友送他『逍遙千歲』的外號。『和氣生財』富千乘、『赤髮太歲』田甯、『放鶴翁』靡韶、『金蟾』韓升煥皆為魯皖一帶武林的耆碩。
「如此陣仗衝著希兒來!」白晰的臉龐更見透明,高夫人纖弱的身軀獨自承受所有視線,冷眼訕笑、驚悸動搖,有嫌惡當然也有溫暖,十年來從未短少。輕輕握緊的手心滲出汗水,她告訴自己:「要堅強,絕對不能倒下,至少……至少在希兒能夠撐起蘭陵府之前。」
「我想請大伯、三叔與三師弟作陪,一同接見貴客。請四叔父與各位叔伯暫時在偏廳歇息。另外,送孟希到鏡堂的工作要麻煩六叔。」費了一番心力才將話語說得平穩。
秘密聯絡魯皖一帶的武林名家,曹家似乎對蘭陵府構築嚴密的包圍網。低頭冷笑的高宗輔一楞,不由得望向沉默無語的兄長,等著看好戲的他,完全沒有料想到高夫人會找自己作陪。
一旁,意外接下戒護工作,高熹亂了方寸,胡亂答是。
「大伯,三叔?」高夫人靜靜等待大伯的回覆。
「好。」面無表情,高宗嗣回答得俐落乾脆。
「貞元,叮囑大師兄不可以怠慢……」頷首向大伯致意,高夫人轉身叮嚀柳貞元與執事,明快安排大大小小的事情。從容不迫的氣度似乎感染柳貞元,『玉笛韓湘』的神情悄悄平復。
在執事的引領安排之下,宗族陸續離開祠堂。人群中,高宗輔挨到兄長身邊,壓低聲音問道:「大哥!咱們真的要幫那個婆娘?」
「蘭陵府倒了,咱們什麼也拿不回來。」目不轉睛望向高夫人,高宗嗣的詞鋒凜冽依舊。
「妳的處置我很佩服。不過,該是我的東西,我不會放手。」經過高夫人身邊,高宗嗣面無表情地說。語畢,大步走出祠堂,身後,高宗輔茫然跟著。
望著『玄素雙劍』離去的身影,高夫人微微一笑。
一隅,準備離開的高慈妤仍不忘叮嚀夫婿:「你一定要幫二嫂。」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