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四周,石孤寨的八人之中,臉色白了六個。只有石謙與祁老四,模樣看來還算鎮靜,不過手中微顫的酒碗灑出不少水酒。青袍文士對於騷動渾然不知,依舊自斟自飲;而那對頑皮的兄弟,瞪大了雙眼,彷彿見到有趣的事物。
呼延端已將兵器握在手中,注意著羅晟的一舉一動。他手下的四個漢子,模樣看來,比起石謙和祁老四也好不了多少。內堂前,掌櫃臉色泛青,動也不敢動一下得直打哆嗦。
「二位可是元厄道長的傳人?」元厄道人是川西一帶劍術名家,素有『三峽以西,劍術第一』的美譽。四十餘年前,不知何故消聲匿跡,從此之後不見名於武林。
季陽子微微頷首。清澈的雙眸中,有一處陰翳,無法看透。
「貧道季陽子,先師座下第二弟子。晚輩奉先師遺命,特來請老前輩指點一二,得罪之處,盼老前輩包涵。」季陽子的語音清朗。他緩緩抽出長劍,立於胸前,宛若執香。正是師門劍法中,與長輩過招的起手式。
「師叔,由我來向道長請教,不成的話,再由您親自出馬。」擔心師叔年事已高,呼延端深怕有所閃失,於是挻身而出。
「這是小老兒與元厄道長的約定。我活絡活絡筋骨無妨,這把老骨頭,再不動一動就快散了。道長先進招吧,不用在乎禮數。」溪樵老人緩緩步出酒肆。
「晚輩失禮了。」季陽子手中的芒光化做遊絲,拋向溪樵老人。清雋飄逸的身形,忽前忽後,盤旋於老人四周。遊絲織成銀色薄絹,陽光下透著晶瑩,綿綿密密地裹住老人,正是元厄道人的成名絕技『春蠶劍法』。兵器交擊成一連串長音,錚錚之聲不絕於耳,許久。
忽然間,季陽子拔地而起,長袖恍然流動,凌空接續成如煙似靄的無常幻影,落於數丈之外。錚錚之聲仍持續著。
「道長,這路劍法還沒使完。」老人抽了一口煙。
「先師曾經說過,這路劍法在老前輩面前,只是班門弄斧。貧道原本不信,今日才知先師所言不假,貧道萬分佩服。」幾乎扼抑不住的澎湃心緒,在額角滲出的汗滴找到出口,季陽子才能說得平靜。二十餘招快劍,每一劍又有五到十數種變化,變化何其繁複,溪樵老人只是左撥右捺,輕描淡寫地將快劍化開,並且趁隙回擊,若非老人留力,自己早己落敗。
驚悸的不只季陽子。出身富商豪門的羅晟心高氣傲,目空一切。自視入門較早,武功自當勝出,江湖名聲更在季陽子之上,對於掌門師弟,也就不怎麼客氣。認為自己並非出家修真之人,因而無法承襲師門衣缽,所以掌門之位才會落在師弟手上。今日,見了季陽子的劍法,才明瞭兩人間的差距。『春蠶劍法』亦是自己稱霸川西的絕藝。但,要將二十餘招劍法有如一式,步法不亂而身似行雲,諸多變化卻又清楚分明,這等內力、劍法、輕功是自己萬萬不及的。
「春蠶到死絲方盡,小老兒今日才真正體會箇中精妙。」 老人嘆了一口氣。
四十餘年前,老人在元厄道人手中,領教過這路劍法。當年溪樵老人初露鋒芒,沅江灘頭,為了拯救一對孤弱母女,他以一敵十,單筆雙掌擊斃『沅江十鮫』。『沅江十鮫』武功強橫,人多勢眾,耿晰幾乎丟了性命,才讓十鮫伏法。俠風義行震動武林,『湘俠』之名不徑而走。
當時,元厄道人已是名震江湖的武林耆宿,自詡三峽東西,劍法第一,江湖傳言其劍術猶在武當、峨嵋兩位掌門之上。對於威名日盛的『湘俠』,興起一較高下的念頭。
履邀耿晰談武論劍,其中的意涵耿晰清楚明白。一則敬重元厄道人是前輩名宿,二則師門正逢變故。連環莊前莊主呼延德,在父親逝世後不久病逝,繼任的呼延懿庸庸碌碌,全無父兄的武功氣度,於是,連環莊名聲日墬。無論此戰結果如何,耿晰的名聲必定更加響亮,他不願在此刻搶了師門的名頭,讓世人只知耿晰而忽略岳陽連環莊。因此,婉拒元厄道人的邀約。
為了迫使耿晰赴約,元厄道人逕向呼延懿下邀帖。迫於無奈,耿晰只能答允。兩人會於洞庭湖君山,約定無論結果如何,雙方都不能洩露隻字片語。
數日之後,元厄道人便在武林之中失去蹤影。
原本想以『春蠶劍法』叫耿晰輸的心服口服,快劍如霧自四面八方將耿晰裹住。只是,這路劍法的要意不在『快』,而是劍中的『纏絲勁』,纏絲勁發,一如千絲萬縷層層纏裹敵人的兵刃,讓敵人如負千斤,最後力竭而亡。『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真正意涵,是待敵人力竭,『纏絲勁』方能停止。
一則輕敵,一則好勝。元厄道人不等『纏絲勁』完全施展開來,便想以快劍制住耿晰。一味求快,『纏絲勁』未發反而使招式出現斷續。只是,破綻稍縱瞬逝,元厄道長不以為意。
反觀耿晰遭逄罕見的強敵,他只有凝神守意、心無所置,雖然狼狽,倒也將這路快劍盡數擋下。二百餘招一過,對於劍法中的種種變化,漸漸了然於胸,拆招也愈見流暢,十數招中還能反擊一招。
與小輩過上二百餘招,對於元厄道人來說是前所未有之事。道人心中越急,手上劍法越燥。三百餘招一過,劍法漸滯,本來應該踩『歸妹』,長劍右斜反挑,轉『無妄』,三劍連環取『巨闕』、『膻中』、『璇機』,再進『明夷』。但元厄道人一口真氣不純,在『歸妹』轉『無妄』時慢竟然了半步。
高手過招,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元厄道人身形一遲,耿晰早已搶前半步,鐵筆橫掃,左掌穿出。元厄道人只覺得胸口內息不順,『膻中穴』已被耿晰按住。
武林名宿竟然敗在後生小輩之手。君山一戰,元厄道人視為生平大辱,他立下誓言,未雪奇恥,終身不出四川,自此在武林中消聲匿跡。
溪樵老人從未提過此事,呼延端等小輩自然不知。
回憶往事,溪樵老人不禁暗稱僥倖,以今日修為,仍受劍法中的『纏絲勁』所制,更何況當年武功初成之時。季陽子深知自已的內力修為,遠遠不及溪樵老人精純,所以不敢妄為,深怕作繭自縳的是自己。
唯有元厄道人復生,才能以此劍法再與溪樵老人一較高下。
「先師晚年創了一路『過三峽劍法』,說是要用來與老前輩談武論劍,可惜心願未成便已仙逝。晚輩天資駑鈍,只能悟得其中一二,今日斗膽,想以這一二成的劍法向老前輩請教,盼老前輩念惜故舊之誼,為晚輩點撥一二。」
「好一個出四川,過三峽的劍法」。」聽了季陽子的話,溪樵老人不敢掉以輕心。元厄道人劍術神通,劍法更是針對自己而來,自然非同小可。老人神色自若,但是,沉肩墜肘,勁力含而未發的態勢,呼延端從未見過。
「晚輩失禮了。」斜指地面的劍尖,以一種無重力的狀態揚起,滑向老者左脅;老者沉身,以右腳為軸,左腳滑成半圓,滿佈柔韌的氣勁擋住劍勢。季陽子的劍光未隱,右後方又見芒光無力墜落。『過三峽劍法』是元厄道人,從長江三峽的山川形勢中領悟出來的,分為『夔劍四式』、『巫劍六變』以及『輕舟一葉,西陵行險』三式。
『翔鳳泠泉』正是『夔劍四式』中厲害的殺招,轉圓的劍鋒,連續三擊直取溪樵老人的『廉泉穴』,一如鳳凰汲泉。此招看若清雋飄逸,其實殺氣內蘊。老人不敢托大,『踏雪騅行』的輕身功夫暫避其鋒。他生性豁達,雖然一路逃避,有失名家風範,但是一點兒也不會在意。
溪樵老人不斷後退,長劍始終遞不進老人周身,於是劍式一轉,化為『夔劍四式』中的『武侯八陣』。頓時,眼前奔馬漫起蔽空塵煙,大地隱隱震動。老人疾退,企圖拉開距離,但,長劍卻是如影隨形,老人大喝一聲,煙桿火星大盛,直向中宮;不料,塵煙中未見季陽子的身影。老人驚覺不妙,左後方漫天箭雨無聲落下。
氣沉『膻中穴』,老人身形急轉直上,氣流捲起的枯葉向四方輻射。枯葉來勢甚疾,眾人紛紛走避;祁老四躲得慢些,枯葉在他的腦門留下兩道血痕。以為破了季陽子的劍勢,但是老人落腳處陰風繚撥衣袖;季陽子的身子幾乎貼緊地面,斜昂的劍尖對準老人咽喉,靜佇不動,似乎蘊涵無數後勢。這路劍法按諸葛武侯遺留下的八陣圖法所創,式中含式,招中套招,縯繹出八八六十四種變化,縱橫的劍勢宛若伏下兵甲萬千,將老人四周的退路盡皆封死。
老人見無可退處,於是右手煙桿疾出,撥點挑捺,以快打快,將季陽子的劍招封住。左手鐵掌,中指與無名指內屈緩緩推出,重滯之極,有如負載千斤重物。溪樵老人的左掌看似拙滯,實為一觸致命殺招。
趁著招式未用老,季陽子滑向溪樵老人的左後方,信手遞出七八式殺招。老人右手煙桿,砍批鑿打一如伐木刻石。左掌走勢輕柔,輕靈迅捷,忽左忽右地拍出了七八掌。衣袖飄浮無定的季陽子恍若飛仙,老人高低起伏,迅捷的身手一如深山靈猿。這幾下交手,兩人竟是旗鼓相當,不分軒至。
自從兩人交手開始,呼延端的一顆心,就隨著兩人的劍影身形,忽而拔高,隨氣流緩緩盤升,恍然托於縹緲蒸靄間;倏而直墜,轟地迸裂成無數碎片;偶然風起,捲成飄泊無定的亂流,全然不知方向。他既擔心師叔的安危,又怕背上的包袱有所閃失。想自己在巡撫大人跟前,已經是無人能敵,巡撫衙門上上下下,那一個人對自己不是敬若神明。直到今日,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識季陽子的神妙劍術便罷,就連近在咫尺的師叔,武功已到如此境地,自己還渾然不知,以為盡得家學真傳,卻不知其中尚有如此變化。他的背脊流下一道冷汗,只怕現在的造詣,連師叔鞋後跟都還摸不著邊。
「妙!」季陽子喝了一聲。長劍捲起薄霧浸染荒原,浮動不定的水氣任意繚亂,老人驟然感到陡降的氣溫,劍勢已然轉成『巫劍六變』。巫峽十二峰幽深秀麗,每每雲捲霧湧時,或隱或現,變幻莫測,其中以翠屏、朝雲、松巒、聚鶴、集仙、神女六峰勝景為最。元厄道人以六峰為師,創了六套劍法,合稱『巫劍六變』。
『翠屏塵侵』、『松巒隱隱』、『神女殘胭』三式連環,『松巒隱隱』一劍化五,兀自拔起的蒼松接續成林,輕曳的松針翳影投在老人身上,險些將他左手小指削去半截。輕柔長劍過處,冷若御風,季陽子的飄飄長袖,浣滌於淨透無暇的秋泉,隨波輕盈流動成無常的姿態。『神女殘胭』未見巫山神女娉婷蓮步,恍若天上飛仙踏劍淩空。
長劍過處散落漫天腥紅點點。
文章定位: